第六十八章 守不住寡的江湖
徐鳳年又右手一掌扇在女子臉頰上,她的腦袋往左晃去,她竭力右移,因為清晰感知到右耳附近懸停了一柄不掩飾森寒劍氣的飛劍,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一劍穿透頭顱,可徐鳳年偏偏落井下石,一巴掌后,就貼住她的紅腫臉頰,往飛劍劍尖上推去,這讓心性堅韌的女子也在那一瞬心死如灰,命懸一線,咫尺陰陽,這種滋味可不好受。女子閉上眼睛,那男子的手心溫暖,耳畔的飛劍卻陰寒刺骨,劍尖恰好抵住她的太陽穴,一滴血珠緩緩流過那張俏麗臉頰。她睜眼之后,冷笑道:“怎么,擔心龍宮壓箱底的秘術,我一旦碾碎驪珠,會跟我同歸于盡”
徐鳳年在她臉頰上屈指一彈,飛劍靈犀歸袖,漫不經心道:“龍宮女子以身作蚌,修為有高低,養出的珠子也大小不一,小則小如米粒,跟隨氣機流淌游曳不定,大則幾近嶺南龍眼,化為道門罡氣,盤踞丹田。”
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徐鳳年伸出手掌輕松遮擋,瞥了眼手心一灘黑紫,滲入肌膚,轉瞬即逝,皺了皺眉頭。
女子瘋癲大笑。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有些絕技太過出名也不好,猶如出自頂尖國手的圍棋定式,初次現世大多石破天驚,久而久之,也會有破解之法。南唐以南,天氣郁蒸,陽多宣泄,草木水泉,皆蘊惡氣。而人身之氣,通于天地,自然多發瘴氣。龍宮久在南疆扎根,就以毒攻毒,采擷三月青草瘴,五月黃梅瘴,九月桂花瘴,非煙非霧,融入血脈,一口吐出,是謂龍涎,尤其以精血最毒,任你是頂尖高手,只要沒有金剛境體魄,沾染一滴,都要炷香之后全身腐爛。”
女子收斂笑意,抬袖掩面,擦拭嘴角血跡,竟還有幾分欲語還嬌羞的媚意,凝視這個對龍宮諸多秘密爛熟于心的勛貴王孫,“你要執意殺我,那就是玉石俱焚,如果好好談,說不定還能皆大歡喜。”
徐鳳年豎起手掌,龍涎蠱血悉數被逼出手心,女子沒有慌亂,陷入沉思。徐鳳年坐在香爐附近,嘆氣道:“真是有一副玲瓏心竅,我如果是一般人,就算壓抑得住排在南疆蠱術前五的龍涎,可配合香爐里那幾塊需要藥引的香餅,恐怕我跟你討價還價的時候,就要死得不能再死。而且八杠輿外邊的虬髯客不過是障眼法,怎么都沒到一品境界,撐死了僅是二品小宗師里的老手,先前八名扛輿仆役壓膝跪地,其中有一人分明可以不跪,可仍是稍加猶豫就掩飾過去,跟你們打交道,真累。”
處處設下陷阱,處處被壓制,被黃雀在后,女子不管何等堅毅的心境,也終于有一絲崩潰跡象。
她只聽到那個心思難測的年輕魔頭清淡說了一句言語,讓人摸不著頭腦,“你想不想嘗一嘗當年符將紅甲被人貓剝皮的滋味我手法稚嫩,還在摸門路,要不你將就一下”
徐鳳年伸手拂過紗帳,抽出幾根浮游縈繞指間的白絲。
她顫聲道:“我認輸”
徐鳳年笑了笑,眼神陰毒得讓她覺得自己都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了。
她一張臉皮被白絲生生撕下。
她低頭捧住血肉模糊的臉龐,沙啞哽咽道:“楊茂亮,趙維萍,都退下。”
行走江湖,既然有福緣,就會有孽緣。可能會無緣無故就得到一本秘笈,可能被世外高人收為高徒。也可能沒做什么惡事,就給脾氣古怪的隱士高手玩個半殘,或者陰溝里翻船,一世英名毀于一旦。這就是江湖的誘人之處,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何種變故機緣。一般而言,境界越高,變數越小,可只要遇上,越是不易化解。不說大海撈針的一品高手,就是分攤到各個州郡就要屈指可數的二品小宗師,原本也是極少陌路相逢,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結下死仇,一方下場往往凄慘無比。
徐鳳年雙手拉伸一根白絲,低頭凝視,不去看那個毫無氣焰的女子,平靜說道:“希望你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臨近快雪山莊,八杠輿由官道折入山莊私人鋪就的路途,反而越發寬敞,積雪也都清掃得七七八八,可見一路綿延,將近百個眉清目秀的童子童女手持絲綢裹柄的掃帚,更有山莊大小管事在路口恭迎大駕,每逢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遞出帖子,山莊這邊必有洪亮吆喝捧場。八杠輿跟一輛牛車同時折入,駕車童子神情倨傲,分明是個才入學識字光景的稚童,卻背了一柄劍氣森森的長劍,身后坐著一位衣著樸素的老儒生,仙風道骨,手挽一柄名士清談必執的風流雅物,凡夫俗子望而生敬,當真是一手麈尾兩肩清風的出塵氣度,牛蹄陣陣,一路上許多涌入山莊私家路徑的江湖人士,多數趕緊避讓,對于一些壯膽湊近打招呼的成名豪客,乘坐牛車的老儒生始終閉目養神,一律不加理睬,熱臉貼冷屁股的江湖豪俠對此沒有半點不滿,只覺得天經地義。
快雪山莊這次主動攬過重責,耗費財力籌辦這檔子江湖盛事,說到底還得看其余兩家的臉色,一家是曾經強勢到能跟吳家劍冢爭奪天下劍林魁首的東越劍池,另外一家便是偏居一隅的西蜀春帖草堂,前者派出了有望成為劍池下一代宗主的李懿白,還有一十八位劍仆。后者來的人不多,寥寥兩人,只是分量無疑更重,手捧麈尾的老儒生便是春帖草堂的當代家主謝靈箴,修為高深莫測,一生不曾與人為敵過招,但是相傳可跟西蜀劍皇切磋劍道的儒士,當真只會對人口誅筆伐
道路上一陣嘩然,龍宮八杠輿與草堂牛車才進入眾人視野,又一隊扎眼人馬闖入眼簾,十八名披同一樣式狐裘的女劍客,同騎白馬,裘下白袖如雪,飄忽如仙,便是劍鞘也是那雪白顏色,讓人大開眼界。東越劍池歷代都會揀選富有靈氣劍胎的幼女,精心栽培為劍奴,這些女子終身必須保持處子之身,為劍,亦是為劍池守貞。只是快雪山莊翹首以盼,都沒能看到那東越劍池自詡不世出的劍道天才李懿白。
有三騎并肩瀟灑而至,居中一名年輕男子豐神玉朗,顧盼生姿。左手一騎黑衣勁裝,腰佩一柄橫刀,神情冷漠,高大健壯,頭發微卷,氣概豪邁。右邊一騎相比兩名同伴,就要遜色太多,挎了一把短劍,其貌不揚,肌膚黝黑,五短身材。居中男子出現在快雪山莊私道之上,守株待兔已久的一大撥女子頓時尖叫起來,高呼青白二字,眼神癡迷,狀若瘋癲。黑衣年輕騎士低聲笑道:“錢兄,還是這么緊俏啊,我瞅瞅,呦,還真有幾名美人兒,要不你轉贈兄弟幾個”
英俊公子羞赧靦腆,黑衣劍客哈哈大笑,探臂伸手在他臉上揉了揉,“錢兄啊錢兄,臉皮比女子還薄。”
女子們見到這個場景,更是走火入魔。
被呼作青白的錢姓公子硬著頭皮,故意視而不見,跟路邊傾慕于他的女子們擦身而過。他姓錢名來福,錢姓是大姓,來福二字更是遠遠稱不上陽春白雪,這么一個翩翩佳公子,被爹娘取了這么個俗氣名字,實在是有趣。其實錢來福出身兩淮世族大家,往上推個兩百年,那可是連皇帝女兒都恨嫁不得的大族,如今也算家門興盛的豪族,尤其是錢來福,擅制青白學士箋,仿蜀中瑯邪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遠勝京城如意館工師手筆,便是蘇吳織造局,也難以媲美。起先為皇宮大內殿堂中書寫宜春帖子詩詞,填補墻壁廊柱空白,被譽為鋪殿花,后來演變成以至于凡朝廷將相告身,都用此箋。更寫得一手婉約詞,極盡情思纏綿。士林之中,將他與如今已經落魄的宋家雛鳳,春神湖上寫出頭場雪的王初冬,以及北涼徐渭熊,并稱文壇四小家,各有擅長,又以徐渭熊奪魁。不說離陽王朝眾多的大家閨秀,對美譽“青白”的錢來福仰慕得一塌糊涂,便是江湖上女俠也不乏有揚言非他不嫁的。
八杠輿上,徐鳳年在整理頭緒,身邊女子林紅猿竟是龍宮的下任宮主,她承認這次到快雪山莊確實有燕敕王授意,主要是幫東越劍池李懿白鼓吹造勢,坐上武林盟主的交椅,為此東越劍池秘密贈予龍宮古珍名劍六柄,事成之后,還有一筆豐盛報酬。徐鳳年沒有全盤相信,林紅猿的言辭差不多是九真一假,也足夠了。這次爭奪武林盟主這個注定會有朝廷做后臺的香餑餑,春帖草堂謝靈箴呼聲最高,一流門派里,快雪山莊便傾向于這座世代交好的西蜀草堂,離陽西南一帶的幫派宗門,也樂意抱團錦上添花。不過似乎薊州雁堡的少堡主也攙和了進來,這名年輕校尉有著誰都不敢小覷的官家身份,又小道消息說雁堡少堡主在京城很是吃香,跟上任兵部尚書顧劍棠的兩位公子都稱兄道弟,甚至和大皇子趙武都一起多次游獵邊境。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散兵游勇,只是比起這三方,都不值一提,但如今的武林盟主不像以往跟朝廷可以老死不相往來,只要當上了,幾乎就等于跟朝廷牽上線,一躍進入了天子視線,招安之后,替皇帝治理江湖,這不是一張天大的保命符是什么
中原文脈尚能藕斷絲連,可惜江湖武膽已破。
徐鳳年輕聲道:“春帖草堂,東越劍池,薊州雁堡。可都是守不住寡的俏寡婦,上邊偷偷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