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徐鳳年在楊光斗的帶路下，逛遍了流州刺史府邸的大小衙門，一幕幕挑燈熬夜的辛勞場景，一張張遠(yuǎn)未老成世故的年輕臉孔，大量精干郵卒出入這座戒備森嚴(yán)的府邸，會讓人覺得這里煥發(fā)著一種異常生機(jī)勃勃的氣象。徐鳳年跟楊刺史大多時候都不會打攪衙內(nèi)官吏的處理政事，很隨意地走走看看，更多是評論北莽那邊的調(diào)兵遣將，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名義上已經(jīng)獨掌大權(quán)，雖然有慕容女帝給這個胖子撐腰，但短時間內(nèi)未必就能把南朝兵馬整合完畢，春秋遺老給南朝帶去了完善的中原禮儀文化，為虎添翼，卻也一并帶去了許多北莽不曾有的諸多陋習(xí)，豪奢風(fēng)氣猶勝北涼，別看北涼一聽說要打仗，陵州境內(nèi)豪紳巨賈十去三四，北莽南朝往北邊跑路的達(dá)官顯貴何曾少了趨利避害是人之天性，而且北莽南北對峙的格局根深蒂固，向來尖銳，南朝富人這么折騰，紛紛依附北地的大草原權(quán)貴，無形中助長了北庭的氣焰，削弱了南朝本就疲軟的話事權(quán)，董卓這個胖子估計要清減好幾斤肉了。

        徐鳳年和楊光斗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不知不覺就到了拂曉時分，楊光斗這個正三品的邊疆大吏每天早晚都要各開一場長官議事，今天一身便服的徐鳳年順勢參與了旁聽，沒有坐在主位上，流州別駕一職依舊空懸，徐鳳年就坐在這個位置上，其余一州重要屬官都已齊全，這些座位可不是誰都能坐上去的，在座諸位就不可能再是稚氣殘存的年輕人了，都是幽涼陵舊三州里得到上等考評的官員，大多四五十歲，雖然銳氣注定不如年輕人，但各自政務(wù)熟稔，老馬駕車，可以首先保證草創(chuàng)而成的新流州不出現(xiàn)大的紕漏。這七八位官居四品五品的家伙，以前就沒有誰見過年輕藩王一面，這也怪不得他們孤陋寡聞，畢竟升官之前品秩不高，又都是文官，以往哪里有機(jī)會進(jìn)入清涼山王府拜見大將軍徐驍和世子殿下徐鳳年，在這個消息阻塞而且又為尊者諱的世道，北涼的老百姓，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都還不知道新涼王名字叫什么。北涼真正稱得上婦孺皆知并且能報出姓名的人物，這十幾年來，徐驍不用多說，之后陳芝豹和褚祿山不相上下，袁左宗的名聲能與燕文鸞鐘洪武等老將并肩，除此之外，就要輪到才華冠絕北涼的徐渭熊，以及新近入涼的徐家媳婦王初冬。徐鳳年看著眼前那些眼袋浮腫卻要硬撐著正襟危坐的官員，上了年紀(jì)自然精力不濟(jì)，流州事務(wù)繁重，又在楊光斗這么個老狐貍眼皮子底下做官，加上整個北涼官場都盯著這邊，這幫老家伙真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了。徐鳳年聽過了每人略帶顫音的稟報，并未就他們的政務(wù)發(fā)表什么言論，而是打趣道：“諸位大多勞累了一整宿，就別虧待屁股了，放寬心坐好，怎么舒服怎么來，大膽靠著椅背便是。咱們北涼不興離陽官場那一套，沒有面對上官就非得半片屁股落在椅子外的講究。”

        楊光斗率先踢了靴子，干脆盤腿坐在椅子上，哈哈笑道：“本官可是被王爺拉著走了一整夜，兩條老腿酸得不行。”

        反正有刺史大人做了出林鳥，其余官員頓時輕松許多，雖說還不敢如楊光斗這般放縱不羈，卻也敢把屁股結(jié)結(jié)實實貼在椅面上，有幾位不約而同背靠椅子長舒一口氣。徐鳳年笑了笑，繼續(xù)說道：“以前劉元季尉鐵山這幫老將軍去清涼山拜年，他們跟徐驍見面的情形，你們是沒瞧見過，尤其是拼酒的時候，跟市井潑皮無賴沒兩樣，本王也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的。以后本王還會經(jīng)常來青蒼城打秋風(fēng)，大伙兒就都別拘謹(jǐn)。對了，柳典學(xué)，本王在這里要給你打一次抱不平啊，千余僧人進(jìn)入流州，都需要經(jīng)你的手安置，此事職責(zé)重大，可是暫設(shè)的禮房那邊人人都像是后娘養(yǎng)的，是哪個家伙把你們排擠到靠近茅廁的地兒說出來，本王幫你罵他幾句。”

        流州典學(xué)從事柳珍愣了一下，眼神下意識瞥向?qū)γ鎯晌煌牛瑓s不敢出聲。在流州，他這個典學(xué)從事幾乎等同虛銜，并無幾分實權(quán)，誰家后生不幸跟了他，那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完全沒法子跟治中從事功曹從事這些手握權(quán)柄的當(dāng)權(quán)紅人相提并論，爭地盤當(dāng)然也就爭不過他們了，到現(xiàn)在他都沒能找到本該與自己搭檔處置一州學(xué)政的勸學(xué)從事，沒辦法，誰樂意捧著圣賢書去跟流民打交道被柳珍瞥了眼的兩位官老爺，頓時就坐立不安了，眼前這位看似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年輕藩王，那可是說收拾鐘洪武就收拾掉的北涼之主，連燕文鸞這幫邊軍大佬都給馴服了，北涼軍的改制，從頭到尾都順順利利，還有當(dāng)初徐北枳連跳了七八級赴任陵州刺史，奪了經(jīng)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肯挪窩的座位，更直接就是讓一正兩副三位陵州將軍直接保駕護(hù)航的，誰敢說個不字要是被這么個城府深沉的王爺盯上，估計能否活著走出流州都要兩說。

        徐鳳年微笑道：“王兵曹，黃都官，兩位大人出了很多汗啊，這日頭還沒出來，就覺著熱了若是身體不適，跟流州水土不服，趁著本王在刺史府邸上，想要告假的話，不需要刺史大人點頭，本王就準(zhǔn)了。聽說你們兩位是親家，回陵州有個伴兒，倒是不怕路途寂寞。”

        兵曹從事王秀青和都官從事黃玉成頓時汗如雨下，離開椅子后重重跪在地上。盤腿而坐的楊光斗笑瞇瞇看著這幅場景，既沒有雪中送炭幫兩位屬官在王爺跟前求情，也沒有落井下石說他們的壞話。徐鳳年收斂了笑意，一只手肘擱在椅沿上，淡然道：“一個職掌流州境內(nèi)駐兵的調(diào)令，一個負(fù)責(zé)監(jiān)察州內(nèi)百官，都是流州一等一的要職。你們兩個加在一起，不算字畫珍玩，送給李功德的銀子有六萬八千兩，這才求來了舉薦信，不過本王當(dāng)時翻過你們的履歷，也查過你們的過往政績，可圈可點，這才答應(yīng)下來，怎么，太心疼銀子，這么急著就要在流州搜刮地皮了兩位大人也不知道晚一點下手看來是這做官的道行還不夠爐火純青啊。王秀青，你所薦舉的扶風(fēng)郡都尉余萬慶和文輝縣令李昭壽，還有你黃玉成提拔的吳孝先洪破蜀兩人，總計得手六千兩銀子，本王有沒有說錯”

        徐鳳年手指輕輕敲擊著椅沿，椅子材質(zhì)是上等的黃花梨木，是青蒼城舊主人留下來的值錢物件，讓人看著就眼饞。徐鳳年不說話，身材高大不似文官反像武人的王秀青猶豫了下，正要說話，他的親家黃玉成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最終兩位玩忽職守的流州新貴都沒有為自己辯駁半句。徐鳳年看到一名魁梧武將走入院子，按刀站在門外，是流州青蒼軍鎮(zhèn)校尉韋石灰，與臨謠軍鎮(zhèn)的領(lǐng)兵校尉一同出自龍象軍。徐鳳年站起身后說道：“本王曾經(jīng)跟楊刺史說過，流州大小政務(wù)全權(quán)交由他操持，你們有什么話就對刺史大人說去。”

        徐鳳年走出屋子，跟著韋石灰和一隊精悍扈從出城，要去城外四十里地一個地方見陳錫亮。屋內(nèi)，長時間落針可聞，楊光斗咳嗽一聲，把雙腳放下，踩在那雙剛剛從陵州金縷織造局那邊送來的官靴上，說道：“王大人黃大人，都起來吧，法不外乎人情，流州百廢待興，這么個大爛攤子，本官暫時實在是找不出不耽誤北涼大業(yè)的可用之才，你們就算是戴罪立功，回頭要是做出功績，本官再幫你們?nèi)ジ鯛斈沁呎f道說道。不過王爺在青蒼這段時日，你們還是別露面了。”

        王秀青站起身，臉色沉重。黃玉成搖搖晃晃站起來，擦了擦額頭汗水，如喪考妣，哪怕刺史大人給了他們回旋余地，可在王爺心目中落下了糟糕印象，真當(dāng)是能夠?qū)⒐ρa過的黃玉成沒有這般幼稚，可終究還是要感激楊光斗的安撫，深深作揖，彎腰低頭之時，眼角余光瞥見親家王秀青還傻愣愣挺直腰桿，也不好火上澆油，只好假裝沒有看見。楊光斗笑望向一臉不服氣的兵曹從事，也不氣惱，穿上靴子后踩了踩地面，笑道：“王大人，是不是覺得這是本官在跟王爺唱白臉紅臉來著”

        性子剛烈的王秀青的確是如此認(rèn)為，不過沒有意料到刺史大人會如此直截了當(dāng)，心底也有些錯愕，陰沉臉色淡了幾分。

        楊光斗擺手哈哈笑道：“那你也太小瞧本官，更小瞧王爺了，本官沒有王爺?shù)谋臼拢椴怀瞿銈兯统鋈ザ嗌巽y子，更查不出你們受賄了多少銀子，其實在座的，大伙兒都心知肚明，流州是蠻荒之地，在此為官是苦差事，可油水再少，能夠把屁股撂在這個屋子里黃花梨木椅子上的，這官階品秩可是實打?qū)崳B朝廷都認(rèn)可了，咱們可是人人都收到京城吏部文書的。本官呢，忙得焦頭爛額，很多事情能簡單了想就不復(fù)雜了想，余萬慶，李昭壽，吳孝先和洪破蜀這四人，本官多少都聽說過點，跟兩位大人差不多，家底不厚，都是砸鍋賣鐵才打通的門路，是好不容易才當(dāng)上的官。”

        話說到這里，楊光斗揉了揉下巴，忍俊不禁道：“四人中的李昭壽，本官最為熟悉，一個月前還跟他聊過，此人確實是滿肚子的學(xué)問，好笑的是，當(dāng)時織造局才送來官服，靴子什么都尚未送到，這小子穿著嶄新的袍子，搭著一雙破鞋，跟本官閑聊時，時不時就去摸著胸前那塊手感柔順的官補子，就跟摸著了俊俏小娘子的臉蛋似的，看把他樂的。本官當(dāng)時就想，放著陵州膏腴之地的下縣主薄不做，跑來流州當(dāng)縣令，升了官卻破了財，這么一號人物，總歸是個實實在在的讀書人，心里頭，總算還留有讀書人的風(fēng)骨。”

        楊光斗望向王秀青，輕聲笑道：“知道你心中所想，無非是老子幫人要官，那是先看中他們的品行學(xué)識，老子錢囊里多了銀子，卻也給北涼發(fā)掘了人才，兩全其美的好事情，你北涼王憑啥就拿捏著不放王秀青，是不是這么想的”

        王秀青也實誠硬氣，沉聲道：“不錯”

        楊光斗搖頭道：“錯啦，你也好，甚至本官這個正三品的流州刺史也罷，做人做事，那都是沒能逃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毛病，舉個例子，就像本官手頭可用之人不多，事事捉襟見肘，你們按律本該被摘掉官帽子，卷鋪蓋滾回陵州。但還得幫你們擦屁股，這就是我楊光斗只為流州一州之地考慮得失。但是如果北涼道上每個兵曹都官都如你們兩位大人，不用按著規(guī)矩走，久而久之，泥沙俱下，這北涼官場也就徹底烏煙瘴氣了。所以說本官先前所講的法不外乎人情，并不全對，人情得講，但人情這東西講多了，絕非長遠(yuǎn)之計。陵州官場的前車之鑒，你們這幫在那里十幾二十年沒能出人頭地的可憐家伙，肯定比本官更深有體會，你們捫心自問，流州會不會變成第二個陵州這會兒馬上就要打仗了，咱們這些連搖旗吶喊都不用去做的官老爺們，就不要讓王爺這么早就擔(dān)心這個了，啥時候滅了北莽，在座各位都近水樓臺，人人去北莽撈個刺史過過癮，到時候再貪些銀子，本官就不信了，北涼王還會跟咱們斤斤計較”

        王秀青咧嘴一笑。

        在座許多官員也都忍不住笑出聲。

        柳珍玩笑道：“那咱們這幫老骨頭，可得多活幾年，要不然官帽子再多再大，也沒咱們的事啊。”

        楊光斗伸手指著屋內(nèi)掌管流州錢糧簿書同時也是最年輕的一個官員，“秦天霞，你小子才四十歲出頭，你最占便宜，回頭季俸發(fā)下來，請咱們搓一頓。”

        那人撓撓頭，苦著臉道：“倒不是下官舍不得這份俸祿，委實是家中有河?xùn)|獅吼，不將俸祿寄回幽州那邊，她肯定要以為下官在流州采了野花，到時候可少不了往死里一頓拾掇啊，刺史大人，你老行行好，讓咱們中家底子最厚的周大人請客，這家伙可瞧不上眼那點兒俸祿。”

        一個體態(tài)肥胖的中年官員破口大罵道：“秦天霞，放你娘的臭屁昨天還跟我說你偷偷攢下四十幾兩的花酒錢了”

        滿堂轟然大笑，其樂融融。

        徐鳳年見到陳錫亮的時候，幾乎沒有認(rèn)出來。

        這位原本文弱書生模樣的寒士，肌膚黝黑，瘦了十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