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兄弟二人,北涼袍澤
徐鳳年當初收集齊五具符將紅甲后,嚴令清涼山后山底下的兩位墨家巨子重新鍛造成一具符甲,既是保證弟弟黃蠻兒將來沖鋒陷陣有所依仗,同時也是強行禁錮徐龍象呼之欲出的更高境界,徐龍象每次披甲并不好受,無異于一種煎熬,可只要是哥哥徐鳳年要他做的,他從不問為什么,當年徐驍軟硬兼施都沒辦法讓這個小兒子拜師于老天師趙希摶然后去龍虎山學藝,徐鳳年三年游歷返回,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成了。不說帝王藩王家,就是尋常士族的兄弟之間,都有種種間隙,不是嫡庶之爭便是長幼之爭,哪里能像北涼徐家這般兄弟相親
徐鳳年成為北涼王之后,先是要鎮服文官,還要安撫邊軍,更要迎戰王仙芝,一直找不到機會跟黃蠻兒說話,或者說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說,黃蠻兒開竅后,就越來越靜下心來,也有了自己的主張,擴軍之后擁有三萬兵馬的龍象軍也給少年治理得服服帖帖,可徐鳳年總習慣把黃蠻兒當成小時候那個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小孩子,當黃蠻兒長大之后,反而有一種不知如何訴說開解的陌生。偶爾徐鳳年會記起徐驍當年面對叛逆的自己,大概也會有這樣的困擾,當然徐鳳年跟黃蠻兒一個年齡的時候,那真是無法無天真假難辨的混世魔王,徐驍肯定是打不敢罵不舍,又不知如何勸引疏導,雖說王妃去世后,他這個大將軍既當爹又當娘的,可終究只是個大老粗的糙爺們,帶兵打仗治理軍隊那都是道理說不通,就都干脆是不服就打到服氣,可到了長子這邊,哪能還這般省心省事
徐鳳年望著那滿眼比起涼州還要荒涼貧瘠的黃沙大地,笑了笑,輕聲開口問道:“黃蠻兒,想爹不”
背對著哥哥的徐龍象使勁點了點頭。
徐鳳年繼續說道:“說到咱們娘親的早早去世,外人都說當初是為了生下你,一命換一命的結果。其實照理說,娘親的命根,還是當初白衣案落下的,如果徐驍沒有我這個長子,或者是沒有咱們兩個兒子,他一定可以風風光光做完下半輩子的異姓王,死后謚號也能尊榮至極,更不會是那個狗屁不通的武厲。所以說對不起爹娘的,怎么都輪不到你這個弟弟。我也知道,徐驍一向偏心,你和兩個姐姐,都不如我。”
徐龍象握著馬韁,默不作聲。
徐鳳年靠著車壁,望著比離陽任何地方都要看著更高更闊一些的天空,柔聲道:“徐驍對我們幾個,其實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只不過兩個姐姐,我是哥哥,你是弟弟,都會不一樣。但這不是徐驍真的偏心,對你和兩個姐姐就不心疼了。只不過他那么個十四歲就投軍殺敵的大老粗,哪里知道讓子女他這個當爹的難處。我是在徐驍走后,為了對付王仙芝,出竅神游春秋,才見過徐驍年輕時候不像后邊去北涼后那么威風的場景,見過腰還沒彎腿還沒有瘸的徐驍站在軍機處衙門外,大雨下了一整夜,那些權臣就是閉門不見,始終不肯給一兵一卒一口糧食,徐驍就那么站了一夜。一次打勝仗后,徐驍一個人偷偷摸摸走到部卒尸體還來不及全部拖走的戰場,就蹲在那里憋著嗚嗚咽咽,一點都不像后來有了咱們后,他自己說的那么兵鋒所指便勢如破竹,那么氣吞萬里如虎。也見過徐驍當上將軍后的落魄,跟師父還有趙長陵他們都還得一起分著啃硬饅頭。”
徐鳳年笑了笑,瞇著眼睛仰望那干干凈凈的天空,“說心里話,咱們爹啊,也只有走了,才能不那么累,如果不是不放心咱們幾個,他早就想下去陪娘親了,就是靠一股氣硬撐著,在跟閻王爺打擂臺。”
徐鳳年直起腰,收回視線,沉聲道:“北涼其實很早就有人說過趙室朝廷處處刁難,徐驍手握兵權,為何不干脆反了,北莽有北涼三十萬鐵騎,吞并中原勢在必得,史書本就是任由開國王朝隨意涂抹脂粉的丫鬟,還能少了咱們徐家的美譽徐驍也沒給咱們講過到底是為什么,我也想過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覺得這沒什么道理可講,徐驍不是這么個人,就走不到北涼。就像徐驍對我對你黃蠻兒,也沒什么道理,他是爹,咱們是他兒子,他就心疼,就這么簡單。”
徐鳳年不知不覺習慣性籠著袖子,說道:“我們兩個當兒子的,就得為徐驍這個當爹的不攤上后世罵名,能少一句是一句,一樣很簡單。我徐鳳年鎮守西北,只是徐驍交給我的擔子,是本分,更是簡單。我這個當哥哥的,不想自己的弟弟戰死沙場,最不濟也不想看到你死在我前頭,這也沒啥道理可講。黃蠻兒,聽到了沒,你要敢讓我替你去戰場上取回尸體,下輩子就別想繼續當我弟弟了。誰沒個私心,連徐驍都說過,照理說天底下沒誰的親人誰的兒子就更不該死,可他不一樣做不到我也一樣的。”
徐鳳年平靜道:“大戰打起來,肯定會死很多人,也許是袁二哥,也許是燕文鸞,甚至有可能是祿球兒,但我還是希望,咱們能夠死在更北的地方。”
徐鳳年突然笑起來,“說不定咱們還能一口氣吃掉北莽,對不對你哥哥這么個浪蕩子弟都能當上天下第一,哪怕只有那么一小段時間是名副其實的,可那也是天下第一啊,這往后天底下還有什么難事算個事”
徐龍象轉過頭,憨傻一笑。
馬車駛出幾里地路程后,徐龍象突然又轉過頭,緊接著少年眨了眨眼睛。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是想問哥想不想女人想啊,怎么不想,一直都想的。當時一開始是擔心武當老掌教贈予的大黃庭忌葷,只能忍著,忍無可忍還得再忍,那會兒真是慘。結果到了很后來才知道可以開葷的,我唯一對老掌教有怨言的地方就在這里,老真人你倒是早說啊不過從北莽回來后,一件事跟著一件事,就顧不上了,這份心思沒以前那么重,隨緣吧。黃蠻兒,我問你一個事兒,兩個嫂子,你更偏向哪個”
徐龍象砸吧砸嘴,嘿嘿笑著。
徐鳳年立即懂了,是那個會做重陽糕的那個陸氏女子,而不是那個享譽天下的女文豪。
徐龍象突然跳下馬車,微微彎腰,轉頭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愣了愣,跳到黃蠻兒后背上。
徐龍象像小時候那樣大聲嚷著“飛嘍”,背著哥哥一路狂奔。
這讓李陌藩一千龍象騎軍看得目瞪口呆。
但是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生出一個想法,我們去邊關陣殺敵,像徐大統領那樣把后背交給他哥哥北涼王,就像老一輩徐家老卒那樣放心交給大將軍徐驍,就是如今北涼鐵騎頂天大的道理。
這都是烙印在骨子里的東西,也沒啥道理可講。
何況那位年紀輕輕的北涼藩王,誰說就不如小人屠陳芝豹了
絡腮胡校尉轉頭看了眼那名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攏嘴的年輕騎卒,策馬來到李陌藩身側,輕聲說道:“將軍,我也不曉得啥忠義啊啥的漂亮話,那都是讀書人喜歡掛在嘴皮子上的,不過我覺得吧”
李陌藩打斷部下的言語,提起馬鞭指了指前方幾乎已經看到背影的那對兄弟二人,沉聲道:“咋的,你小子要表忠心喏,大統領和王爺就在前頭,自己跟他們說去,反正老子跟你不喜歡讀書人一樣,也不喜歡用嘴放屁這一套。前些年嚷著要回家買大宅子買水靈娘們享福的家伙里頭,就有你一個。”
那校尉好在皮膚黝黑,臉紅也不明顯,扯了扯嘴角,嘟噥道:“那會兒不是心里沒底嘛。擱誰誰敢把自己的命交給一個靠不住的領頭人,我錢午就是個俗人”
校尉說話越說越輕,到最后已經悄不可聞。
李陌藩沒有看著這名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屬下,平靜道:“以前怎么樣,老子不管,就算你們當逃兵,回去享福,其實也是你們應得的,我老李也不會瞧不起你們,但以后別想跟老子一起同桌喝酒吃肉就是了,李陌藩丟不起這個人。”
校尉抬起頭,厚著臉皮笑道:“將軍,你這話可真傷人了啊,錢午這小心肝撲通撲通的,真是傷到心肺了吶,沒幾碗好酒可真治不了。”
李陌藩終于有了些笑臉,嘀咕道:“他娘的,有你這樣的兵,已經很丟人了。”
錢午一臉沒心沒肺嬉皮笑臉道:“還不是將軍你一把屎一把尿帶出來的,怪不得別人。”
李陌藩喊道:“范西隴,聽令,回到軍營,把錢午掛馬背”
錢午瞪大眼睛,提高嗓門,問道:“啥”
不遠處一名校尉哈哈笑道:“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