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理由
而許久之后,眼見著自家爹爹氣息漸漸平穩,杜巖想了一下,心中一聲嘆氣,方才勉力再對:“爹爹的難處孩兒也不是不懂,但國難之時,誰都艱難……畢竟是官家將父親一路提拔至此,你我父子為人臣,總要感激天恩的吧?”
“感激個屁?!”杜充原本端起茶杯準備再飲,此時聞言,干脆冷笑一聲,直接將茶杯擲出。“我問你,你也來這東京廢都也已經多日了,你自己說,東京留守司是個什么玩意?!”
杜巖欲言又止,而不待自己兒子言語,杜充便兀自答道:
“東京留守司根本就是昔日唐時的藩鎮加上南北朝時的乞活軍,而之所以不是藩鎮、不是乞活軍,不過是因為有個正經出身的留守替朝廷鎮著而已。現在宗留守忽然病倒,他之后,朝堂自然還要一個正經出身的人才放心,而那些軍賊、土匪也要一個河北出身又在此間有經歷的熟人才安心,那敢問除了你爹還有誰可用?權邦彥?權邦彥倒是可以,可不是滑州被鎖住了嗎?”
杜巖一時恍惚。
“便是權邦彥沒有被困,依照他的履歷,河北人、守臣出身,棄城而走,逃到東京,與我有什么區別?”杜充繼續憤慨言道。“那敢問,同樣的履歷,他資歷、年紀、官階偏偏又都不如我,這個東京留守司難道就能推到他頭上?!所以天恩都是虛的,你爹爹本來就是朝廷安排在這里的補鍋匠,而權邦彥則是給你爹爹做后續補鍋的……朝廷諸公心里清楚著呢!那位官家懂也好不懂也罷,哪里算是什么天恩?”
杜巖連連搖頭:“既然說到權副留守(權邦彥),兒子冒昧,他在滑州也極為艱難,卻未嘗有失意避戰之態,孩兒的意思是,無論如何……”
“老子都說了,你懂個屁。”杜充忽然疲態盡顯。“守城與野戰是一回事嗎?前者坐定靜待成敗便可,何須耗費心力?后者卻是要你往野地里做決斷、去送死!”
杜巖徹底無言,卻又惶急難耐:“爹爹……果真無法嗎?”
“野戰必然無法。”杜充搖頭嘆氣,儼然是半點信心皆無。“其實,若是早些讓我掌握大局,趁著秋日水盛,金兵尚未渡河,決了黃河大堤,或許還可廢了金軍騎兵之利,而如今金軍主力都已在河南,黃河也在封凍,卻還有什么機會?”
“決堤?”杜巖目瞪口呆。“水患又該如何……”
“水患如何?”杜充冷笑道。“那些義軍哪個不殘虐百姓,只因受了招安,便成了官軍,然后加官進爵,只要能對付金人,死些尋常百姓算什么?再說了,水患焉能抵人禍?金軍不能南下,得少死百萬人!何況河南本就是白地一片了。”
杜巖當然不知道什么水文知識,不知道黃河在下游本身只是一個分水嶺而已,本身沒有自己的大型水系,所以一旦往河南方向壞河堤,一個不好就要侵犯淮河水系,促成黃河奪淮入海,徹底改變下游水文。故此,其人此時聽得親父這番言論,想起路上所見屠城之慘烈,竟然一時無話可說,甚至以為頗有道理。
實際上,即便是站在后來者的角度去看,另一個時空杜充決堤,確實導致了后續黃河漸漸奪淮入海,但此人也最多只有兩分責任。因為按照水文研究,真正的導致黃河徹底奪淮入海的,還是金朝后期,金國放任黃河泛濫,決口于陽武,那一次才使得黃河徹底奪淮,進入淮河主道,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以至于從此之后,徹底形成了黃泛區這個概念。
不過,即便是金章宗那次決口陽武,也最多要為整個水文大變動負上四分責任。
因為,另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是,在杜充與金章宗之前,不是沒有黃河決堤,但都能及時得到修補和清理,而杜充與金章宗之間,宋金兩國卻因為以淮河為界、多年戰和不定,以至于使得黃淮一線水利日漸荒廢。
這也一個不得不正視的現實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