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舟楫恐失墜(續(xù))
呂好問毫不遲疑,卻是一刻不停,揚聲相對。“太上道君皇帝皇帝時,任用六賊,國家不寧,豐亨豫大之余文恬武嬉,臣身為人臣,不能識危局,不能為死諫,卻只是養(yǎng)望沽名,已然有失人臣本分!
“淵圣之時,臣驟然受用,超拔為階下近臣,歷任吏部、兵部顯要職銜,卻只是囿于黨爭,爭辯元祐、元豐舊事,臨到戰(zhàn)時,又不識軍事大體,致使前線崩壞……靖康之變,臣身為主政兵部尚書,罪莫大焉!
“及至靖康之禍已成,二圣為金人所制,張邦昌篡逆,臣自恃道學(xué)名儒,卻居然不能死節(jié),反與之盤桓無定,堪稱罪無可赦!若依李公相昔日南京言語,早該伏誅!
“然臣之罪,猶不可追加之所在,卻是在于建炎年中,陛下登基之后,不能識陛下神武,區(qū)區(qū)數(shù)月波折,便生退意死志……而若如此,豈有今日還于舊都,重見國家建紹之時?
“今日偽齊以區(qū)區(qū)昔日亂中波折,無端臆測陛下心境,若陛下真以為自己有罪,欲下罪己詔以正視聽,何如先誅罪臣以正朝綱?否則,臣不能心服!”
滿堂肅穆,而就在其余所有大臣猶豫是否要跟上之時,趙玖卻是第一個醒悟過來,然后立在御座之旁連連搖頭:
“呂相公何至于此?”
“陛下以為臣是在維護(hù)誰嗎?是在替誰爭什么體面嗎?”呂好問抬起頭來,也是難得失態(tài)。“臣今日所言,俱是肺腑之論,俱是這兩年存于心底的不堪之論,也是還于舊都后躍躍于心中之論……昔日臣等親眼目睹靖康之變,觀大廈崩于瞬間,幾無可想,無外乎是盡人事聽天命,誰能想到兩年而已,復(fù)又還于舊都?非要說今日有什么氣憤之論,卻只有一句話而已——陛下自有中興之相,當(dāng)行中興之事,何至于屢屢計較于一二無端之臣,無稽之論?那些舊事,就那么重要嗎?!”
趙玖立在那里停了半晌,方才嘆氣:“若如此,呂相公又何必耿耿懷于舊事呢?當(dāng)日大難猝至,又有誰是干凈的?”
“官家,正是此論。”汪伯彥聞得這句話,也趕緊下拜,匆匆迎上。“其實,昔日入南陽前,于方城山下,陛下便已經(jīng)盡數(shù)赦免之前舊罪,往事一概不該再提,而臣子罪過可赦,陛下罪過如何還要再說呢?”
“天子與臣子是一回事嗎?”趙玖再度失笑。“剛才那個《論語》所言,不是再清楚不過了嗎?君可赦臣,誰可赦君?”
汪伯彥一身冷汗迭起,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陛下,時過境遷。”許景衡也終于跪下。“君既赦臣,天亦當(dāng)赦君!”
“天有何恃,可以赦君?”趙玖依然不滿意,但眼見這滿朝文武都要下跪,卻還是決定暫時息事寧人。“算了,朕暫時不下罪己詔了。”
殿中百官,俱皆釋然,卻是齊齊躬身行禮,倒是沒有隨之一起下跪……以免形成逼宮之態(tài)。
“但朕今日尚有一二言交待諸卿……”
趙玖目光從朝堂上地位最高的四個人,也就是三個宰執(zhí)和那個落淚的御史中丞身上掃過,卻是終于顯出幾分嚴(yán)厲姿態(tài)。“今日不再計較,不是因為你們有道理,說服了朕。而是因為朕這個人沒有呂相公那般赤誠,是個虛偽之輩,所以為了諸位體面,強做姿態(tài)……至于說到什么天子罪責(zé),卻已經(jīng)板上釘釘,史冊昭彰,將來總有躲不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