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延續(xù)
桃花島是這時間錦州地區(qū)確切存在,后來漸漸與陸地連通、消失的一座島,與南面的菊花島相映成趣,甚至很可能就得名于更大更出名的菊花島。
但這些都跟郭進與楊再興沒關系,二人既得軍令,便各率百騎脫離大部,只在渤海邊等候,而等岳飛率大部突過錦州之時,果然也等到了御營海軍統(tǒng)制官崔邦弼率領的一支船隊。
當然,這倒不是說來的船隊居然連兩百騎都運不了,而是崔邦弼覺得這個活來的太突然,影響他最后一次撈軍功的機會了——既是抱怨,也是催促。
才十二年而已,宋軍中的少壯派就已經(jīng)忘記,而且懶得去理會郭藥師是誰了。
尋找的過程乏善可陳。
所以,三人先登菊花島,一番搜索后不得其人,早有島上敕造大龍宮寺的主持主動前來獻策,指出島上物資有限,條件艱苦,多有逃難權(quán)貴水土不服者,當尋醫(yī)生、郎中來問細末。
既得訊息,三人便又匆匆?guī)е鏖T慶追到狹窄逼仄的桃花島,島上人口不多,再一問便又知道,等到岳元帥都督御營前軍出榆關后,這郭藥師似乎自知自家罪孽深重,不能容于大宋,驚慌之下反而殺了個回馬槍,卻是轉(zhuǎn)身逃回距離海岸線更遠的菊花島……但此人留了個心眼,沒敢去菊花主島,反而去了菊花島北面的一個喚做磨盤山島的極小之島。
于是,三人再度帶著西門慶折返,雖說一波三折,卻到底是在磨盤山島上的一個礁石山洞里尋到了渾身腥臭的郭藥師父子。
三日后,訊息便傳到了平州盧龍,此地正是趙官家最新的駐蹕之地。
盧龍城中,趙玖看完密札,主動遞給了身側(cè)一人。“郭藥師、郭安國父子俱被擒獲,你要去看一眼嗎?”
“臣不知道。”
趙玖明顯不以為意。
趙玖閃過張永珍死前形狀,面上不變,只是微微頷首:“也是,既如此,遣人將郭藥師押到燕京城便是。”
而趙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xù)說到:“咱們一起去句話島……一來方便等女真、高麗使者,二來等遼地安定,你也方便歸鄉(xiāng)。”
“正甫難道還以為朕還要求仙拜佛不成?”趙玖當然知道對方所想,立即失笑搖頭。“主要是菊花島位置好,就在榆關北面不遠,朕出關到那里,多少能震懾一下關外諸族……當然,私心也是有的,朕一直想去觀一觀碣石,但碣石都要到了,何妨順便上島一行?”
“這是自然。”趙玖坦然以對。“不過正甫放心,朕真沒有過醫(yī)巫閭山的心思……只是想看看碣石,然后等女真那邊出個結(jié)果。”
其實,從盧龍到榆關不過一百里,但燕山山脈天然分嶺,長久以來,這關內(nèi)塞外毫無疑問代表了一種內(nèi)外之別……這是從漢時便有的,因為地理分野導致的政治、軍事分野。
燕京最先反應過來,呂頤浩、韓世忠雖得旨意說明,依然聯(lián)名來書,要求趙官家保持訊息通暢,并要求被留在盧龍的田師中出關沿山海道布置,并派遣馬擴往榆關駐扎,曲端稍出北古口,以作側(cè)翼遮護。
四月中旬,趙官家抵達榆關,卻詫異聞得,就在關內(nèi)昌黎縣境內(nèi),便有一座碣石山,可登山望海,傳言正是當日曹孟德詠嘆之地。
但不知為何,這位官家登山眺望半日,卻終究一語不發(fā),下山后更是繼續(xù)折身向北,出榆關而行。
趙玖大為詫異,立即動身去看,果然在關外一處海灣中看到一座很明顯的島嶼,方圓數(shù)千步,高七八丈,與周圍沖積地形迥然。
趙玖心中感嘆不已,于是稍微登島半日,以作憑吊。
這還不算。
原本已經(jīng)有些麻木的趙玖三度詫異去看,果然親眼看到海中有兩座大石聳立,頗合碣石之語。
其實,自昌黎的碣石山,到榆關外的秦王島,再到眼下的海中碣石,前后都是挨著山海道,依次相距不過數(shù)十里……略有訛傳也是正常的。
說白了,就眼下這個天下大勢的情狀,還不許人家趙官家來首詩詞,蹭一蹭那三位的熱度了?
只是不知為何,這位官家似乎沒有找到屬于他自己的那片碣石罷了。
不過,也就是趙玖準備登島一行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不算意外的消息——因為岳飛的進軍,女真人的逃亡部隊避開了遼陽,選擇了從臨潢府路繞道,往歸黃龍府、會寧府,而當他們在大定府決定轉(zhuǎn)向時,又因為東蒙古騎兵與契丹騎兵的一次迫近追擊,直接引發(fā)了一場草木皆兵的內(nèi)訌。
當然,趙玖目前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得知金國逃亡大隊第一次大規(guī)模內(nèi)訌的同時,逃亡隊列中的新麻煩似乎也就在眼前了。
臨潢路長寧城,一處略顯狹窄的院中,沉默了一陣子之后,完顏希尹忽然點了一個人名。
秦檜束手坐在希尹對面,聞言面不改色。“因為再往下走,便是要順著潢水而下去黃龍府了,而契丹人、奚人祖地皆在潢水上游,宋人又許了契丹人與奚人在臨潢府故地自治,耶律余睹更是已經(jīng)率契丹輕騎出塞……免不了又要分道揚鑣一場。”
“不錯。”
“如今局勢,計策不能說沒有,但也只是計策罷了。”秦檜仿佛沒有聽出來紇石烈太宇的嘲諷一般,只是認真作答。“真要是操作起來,誰也不知道是什么結(jié)果。”
大太子完顏斡本在上方甕聲甕氣插了句嘴,卻忍不住用一只手按住自家流淚不止的左眼……那是之前在大定府內(nèi)訌時夜間倉促被火星濺到所致,不是什么嚴重傷勢,但在這個逃亡路程中卻又顯得很嚴重了。
院中氣氛愈發(fā)艱澀。
“不錯,請馬五將軍斷后,或者約束住隊列中的契丹人、奚人……”
還是完顏希尹義不容辭的將局勢尷尬之處給點了出來。“但事到如今,馬五將軍也攔不住手下人……不過,也不是不能倚重馬五將軍,依著我看,倒不如主動勸馬五將軍帶隊留在潢水,自尋耶律余睹做個富貴,這樣反而能使我等后路無憂。”
這番話說的非常明晰,而且說實話,甚至有些明白過頭了。
就連后面房舍中的小國主夫婦,乃至于一些邊緣人士,也都能大約理解秦相公的意思。
其次,卻也是在拿耶律馬五暗喻自己,要這些人不要輕易拋棄他秦會之。
當然,這里面還有一層隱含的,只能針對寥寥幾人的邏輯,那就是眼下這個逃亡朝廷是借著四太子主動殉國的那口氣,借著大家求生北走的那股力來維持的,平衡其實是非常脆弱的。而這個脆弱的平衡,則是由希尹-國主-烏林答贊謨,外加耶律馬五的部分兵馬以及國主及國主對幾個殘余合扎猛安的控制力度來決定的。
“話雖如此。”還是希尹一人認真探討局勢。“可有些事情如今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咱們只能盡人事而無愧于心罷了……秦相公,我問你一句話……你果真要隨我們?nèi)幐畣幔俊?br/>
“那好。”希尹點了下頭。“既然局勢這般糟,咱們也不必充什么智珠在握了……請馬五將軍過來,讓他自己決斷。”
而稍待片刻,耶律馬五抵達,聽完希尹言語后,倒也干脆:“我非是什么忠義,不過是降過一回,知道投降的難堪和降人的艱難罷了,實在是不想再反復……而事到這般,也沒什么別的心思了,只想請諸位貴人許我個人隨行,等到了會寧府,若能安頓,便許我做個閑職,了此殘生……當然,我愿意勸下屬好生留下,不做反復。”
有人感慨于國家流亡,有人感慨于前途渺茫,有人想到將來大勢所趨,有人想到眼下個人艱難……一時間,竟無人做答。
說著,不待其余幾人言語,希尹便干脆起身離去,馬五見狀,也直接轉(zhuǎn)身。
就這樣,不過在長寧歇了半日,女真逃亡大隊便再度啟程。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逃亡大隊如何就妥當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這個場面咋一看,跟十年前那個趙宋官家的逃亡似乎沒什么區(qū)別……甚至那個趙官家從河北逃到淮上再去南陽這個路程,比燕京到會寧府還要遠……但實際上真不一樣。
而現(xiàn)在呢?
離開燕云,與關內(nèi)漢人分道,他們失去了最富庶的土地和最廣的大人力資源;出得塞外,遼東、遼西被大兵壓境的消息傳來,引發(fā)內(nèi)訌,他們失去了多年以來的渤海盟友、高麗邦交,失去了塞外的經(jīng)濟中心與軍事技術高地;現(xiàn)在,又要在潢水與他們的老對手,也是滅遼后一再強調(diào)的‘邦國子民’契丹-奚人分割,這意味著他們很快就只剩下女真人了。
等到了黃龍府,宋軍繼續(xù)壓上,是不是還要完顏氏與其他女真部也做個分割?
與此同時,女真人不過一百萬,建國不過二十余載,連女真六大部統(tǒng)一都是在反遼過程中達成的。
生存還是毀滅,延續(xù)還是斷絕,這是一個問題。
可能既是急切想趕到潢水下游的黃龍府(今長春周邊)一帶,也是想盡快脫離不穩(wěn)定的契丹-奚聚居區(qū),接下來一段時間里,在沒有城市的潢水中下游地區(qū),眾人愈發(fā)沿河行軍不停,不顧一切進發(fā),每日晚間疲敝到倒頭便睡,天明便要走,稍作停頓,也必然是要速速燒火做飯,以至于雖然臨著潢水趕路,卻連個沐浴的空閑都無,整個行軍隊列也全都是騷臭之氣。
偏偏無人敢停。
此地乃是潢水中下游重要的交通節(jié)點,南北渡水,東西行進,往東北面便是黃龍府(今長春一帶),順著南拐的潢水往下便是咸平府(后世四平往南一帶),往上游自然是臨潢府,往西南眾人來路,自然是大定府(后世承德一帶)。
沒錯,這一日下午,大金國皇帝、執(zhí)政親王、諸相公、尚書、將軍,抵達了他們忠誠的通遼。而人盡皆知,只要過了這個地方,便是女真?zhèn)鹘y(tǒng)與核心勢力范圍,也將擺脫契丹人與奚人聚居區(qū)帶來的隱患。
而大概也是察覺到了相應的情緒,行在也傳出‘國主旨意’,一改往日行軍不斷的催促,提前便在此地安營扎寨,稍作休整。
有資格占據(jù)民房的貴人們倒是保持了矜持,他們可以等侍從打水來洗,少部分女真女貴更是能等到侍女將熱水倒入桶內(nèi)那一刻。
一時間,整條潢水全都是烏泱泱的人頭和白花花的身體。
完顏希尹立在浮橋前,目光從下游掃過,然后面色平靜的看著對岸的藍天綠地,若有所思,卻不料身后忽然傳來一聲特別的喊聲,而希尹頭也不回,便知道是何人來了。
紇石烈良弼又喊了一聲,并在背后恭恭敬敬朝對方行了一禮,這才走上前去。“恩師在想什么?”
完顏希尹言語干脆,恰如他這些日子表現(xiàn)的一樣,理性、坦然、果斷。
相對來說,大太子完顏斡本雖有威望和最大一股兵馬勢力,卻對庶務一竅不通,甚至沒有獨立領兵長途行軍的經(jīng)驗。
至于紇石烈太宇、完顏銀術可、完顏撻懶這些人,就更不用說了。
“學生在憂慮國家與部族前途,心中不安,所以來尋老師解惑。”紇石烈良弼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選擇了某種程度上的坦誠以告。“照理說,如今逃出生天……最起碼是躲過了堂皇大軍的追捕,但一想到家父與遼王殿下生分,魏王一去不返,等到了黃龍府,那些之前在燕京按下去的仇怨、對立、派系,馬上就要重新冒出來,而且彼處雙方各有部眾追隨,還有宋軍壓上,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完顏希尹依然面不改色。
希尹沉默片刻,依然平靜:“我此時能穩(wěn)住局勢,靠的是魏王殉死對諸位將軍的震懾與逃亡諸人的求生之欲……等到了黃龍府……甚至不用到黃龍府,我覺得自己就未必能把握住誰了……你須知道,大金國就是這個樣子,饒了一圈回去,還是要看各部的家當,我一個完顏氏遠支,憑什么掌握誰?便是掌握一時,也掌握不了一世。”
“本來的確可以有的。”希尹搖頭以對。“可以靠教化、制度來收攏人心,就好像當初那個趙宋官家南逃時,只要想,總能收攏起人心一般……但宋人沒給我們這個時間和機會。”
“良弼。”希尹再度打量了一眼對方身上臟兮兮的皮甲,忽然開口。
“若有機會,還是要帶著國族學漢話、寫漢字、讀漢書的……那些東西是真好,比咱們的那些強太多了。”希尹認真交代。
希尹點點頭,不再多言。
今日事,似乎就此了結(jié)。
事情的起因非常簡單……軍士先行洗浴,結(jié)束后不久,等到了傍晚時分,天色稍暗,隨行女眷們也忍耐不住,便借著蘆葦蕩與帷帳遮蔽,嘗試下水沐浴。
對此,希尹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和果斷,乃是派遣合戰(zhàn)猛安部隊迅速鎮(zhèn)壓和處決。
緊接著,很快又出現(xiàn)了聚眾對抗合扎猛安執(zhí)行軍法的事端,以及成建制沖擊女眷、輜重的事情。
軍隊的忍耐到極限了,嘩變在即。
沒有任何多余念想,這個建議被迅速通過,并被立即執(zhí)行……便是希尹這般講究的人,也明智的保持了沉默……然后,終于搶在天色徹底黑下來之前,將嘩變給恩威俱下的彈壓了下來。
大金國似乎依然有足夠的向心力。
完顏斡本等人剛剛出房舍,便近乎絕望的發(fā)現(xiàn),大部分部隊連對岸情狀都沒搞清楚,便直接選擇了攜帶女子財貨逃散。
隨著對岸亂兵逼近,他們聽的清清楚楚,那些人居然是以契丹語高呼,要殺盡完顏氏,為天祚帝報仇。
而且,還有人喊出了奉耶律馬五之命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