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樹露視野所及，皆是銀河倒瀉一般，從山上洶涌滾落的青色劍氣，對其迎面撲來。高樹露神情恬淡，雙手負(fù)后，不退反進(jìn)，繼續(xù)拾階登山，只是當(dāng)他左腳踏及石階后，右腳才抬起，浩然充沛的青蛇劍氣便撲殺而至，高樹露雖然沒有做出任何動作，劍氣就如洪水觸礁，從高樹露兩側(cè)滑過，但是他的雙鬢發(fā)絲仍是劇烈飄拂，而懸空右腳也沒能意料之中落在臺階上，而是撤回低于左腳一級的臺階上。高樹露伸出右手，橫向截住青蛇劍氣的一些余韻，收手后攥在手心，劍氣游走縈繞指間，單手負(fù)于身后的高樹露低頭望去，略微訝異咦了一聲，如同行家見著了心動之物，又伸出一手，雙手掌心相對，輕輕一抹，形成一柄猶如劍胚的三寸劍氣，高樹露將這枚青蛇劍氣凝聚而成的飛劍抵在食指指尖，輕輕凝視，這尊“茍延殘喘”四百年的魔頭，竟是目中無人到了看也不去看下山之人的地步。

        與此同時，以兩袖青蛇開門見山的徐鳳年雙刀出鞘，左手倒提春雷刀，右手過河卒對著高樹露就當(dāng)頭一劈，是那脫胎于劍氣滾龍壁的開蜀式，高樹露手指輕彈，用作揣摩第一道浩大劍氣精髓的三寸劍氣煙消云散，伸出手掌破開刀芒，輕描淡寫按住那柄鋒銳無匹的過河卒，五指指肚裂出一絲血痕，但不等綻出血花，便恢復(fù)常態(tài)，眨眼之間，如此反復(fù)了不下六次，過河卒始終沒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沒有見血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金剛體魄那么簡單，而是一品四境中金剛境與天象境的圓滿契合，恐怕只有佛門圣人龍樹僧人的大金剛才能媲美。過河卒受制于高樹露紋絲不動的五指，但是這位號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忘憂天人，也并非真的全然紋絲不動，最不濟他一前一后的雙腳就下陷一尺有余，被磅礴刀氣壓頂，最終踩裂了臺階。高樹露的視線一直逗留在那柄將出未出的倒提短刀之上，顯然在他看來，高手搏命對決，真正值得上心的，都是那些蓄勢待發(fā)的后手，再好的先手，哪怕妙至巔峰，高樹露見識過，拆解過，也就那么回事，四百年前殺光幾乎所有的江湖頂尖高手，僅是陸地劍仙就有兩位，他領(lǐng)教過的玄妙招數(shù)上乘手段還少嗎不過明知他是高樹露，還敢如此近身廝殺的所謂高手，四百年前那座烏煙瘴氣的江湖，屈指可數(shù)。那倒提短刀，出乎意料，才提起幾寸，就驀然收刀，不僅如此，頭頂那柄長刀也被從指縫間拔出，高樹露皺了皺眉頭，一個膽敢出竅神游到他面前的家伙，空有不俗的開端，可這么快便技窮了難道又是四百年前江湖上那些只懂三板斧的半吊子武夫真是如此，四百年后的江湖，又有何趣味，值得他剝?nèi)ラ_山符希冀著能夠全力一戰(zhàn)難道真是來北涼不如去東海武帝城不過懶得趁勢追殺的高樹露才皺眉就笑顏，不知何時他手背上有幾尾形同赤蛇的紅繩，如同初春雨后的荒原野草，長勢瘋狂，不光如此，九柄劍胎圓潤如意的飛劍在自己四周嗡嗡飛旋，搭建起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雷池，當(dāng)然在高樹露看來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殺招在于隱藏于先前那當(dāng)頭一刀，從青色劍氣滾落下山起，那年輕人就開始鋪墊這一刀了。

        徐鳳年身形倒退飄搖，面朝高樹露，倒著飄掠上山，一步一個臺階，說不盡的寫意風(fēng)流。

        春雷歸鞘。歸鞘之時，遠(yuǎn)處方寸起雷

        高樹露第一次雙手同時揮袖，瞬間在身邊連拍五次，云淡風(fēng)輕，不像是什么殺機四伏的見招拆招，反而像是一個風(fēng)流名士隨意隨心的指點江山，只是片刻過后，青鹿山五聲雷響，炸出五處大坑，幾欲震破耳膜。在高樹露拍退方寸雷之后，劍陣收縮，高樹露興許是忙于剝?nèi)ナ直成系某嗌呒t繩，并未出手阻擋，更多是躲避，竟是沒有再度自負(fù)到不理不睬。徐鳳年站在高處，雙指并攏，駕馭飛劍，原本劍胎大成之后，飛劍隨神意而動，不拘泥于劍招禁錮劍術(shù)窠臼，才算大成。只是徐鳳年這回以氣馭劍，出乎尋常的按部就班，一絲不茍，而那高樹露也沒有半點輕視之心，比較方才出手驅(qū)散方寸雷，重視程度相當(dāng)。徐鳳年對此沒有任何得意，兩種手段，就招數(shù)而言，南轅北轍，但是追求的結(jié)局，如出一轍，顧劍棠的方寸雷要殺的就是陸地神仙，而鄧太阿在東海以飛劍釘殺的對象，正是龍虎山出竅天人趙宣素

        徐鳳年下山，高樹露上山，兩人相逢之后，細(xì)數(shù)徐鳳年的迎客之禮，不可謂不驚世駭俗，有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以劍氣滾龍壁開蜀，有天下用刀第一人顧劍棠的壓軸絕學(xué)方寸雷，陸地神仙之下無敵手人貓韓生宣的紅繩，更有鄧太阿的飛劍術(shù)，徐鳳年跟高樹露真是一點都不客氣，不過就目前情形看來，高大魔頭還是挺客氣的，躲過了釘殺天人的飛劍，高樹露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有些不合時宜的怔怔出神，輕聲感慨道：“天下武學(xué)，在高某看來，不過意氣二字，大多數(shù)高人，難免或者意長氣短，或者氣長意短，尤其是劍道之劍氣劍意之爭，在高某名動天下之前的百年，呂祖便已有道劍法劍之分。意氣俱是風(fēng)發(fā)，殊為不易。當(dāng)年與高某人同處一個江湖的高手，僅以劍而言，比較意氣高低，似乎都要輸給你偷師的兩位用劍對象，先前劍氣下山，自有先人不及的氣概，隨后飛劍釘殺天人竅穴，更是真正到了劍術(shù)的巔峰。敢問這兩位劍士，是誰可還在世”

        徐鳳年平靜道：“一位叫李淳罡，無師門無宗派，可惜已經(jīng)死了。一位叫鄧太阿，出自當(dāng)時劍主為你所殺的吳家劍冢，現(xiàn)在出海訪仙，尚未歸來。”

        高樹露微笑道：“劍道能夠獨茂武林，確實不是沒有理由的，千年以來，天下劍山，歷來是一峰更比一峰高，從未有過崇古貶今的惡習(xí)。”

        高樹露突然轉(zhuǎn)頭望向山外，“你養(yǎng)刀意的路數(shù)很罕見，我等了這么久，是不是差不多了”

        徐鳳年笑了笑，一手敲在春雷刀柄上，連刀帶鞘都刺入身后石階中，不光如此，還把原先在手的過河卒也插入臺階，就只剩下過河卒的刀鞘還懸掛在腰間。徐鳳年身無所依，但是氣勢卻驟然攀升，居高臨下，“一品四境的劃分，沿用了整整四百年，如今的江湖人士，大多數(shù)人都不清楚其實出自你高樹露之手，我很好奇你如何看待偽境一說。”

        高樹露自有大宗師的氣度胸襟，哪怕此刻兩人生死相向，仍是直截了當(dāng)說道：“偽境不偽，大致相當(dāng)于佛陀的顯密兩法，密宗有立地成佛的捷徑，卻也不是人人可得，關(guān)鍵在于誰在修行。”

        高樹露停頓了一下，笑道：“人生在世不稱意，求自在之人往往不自在，有所求必然是有所不得，道理再簡單不過”

        說話間，兩人相遇之后，才跨上半步臺階的高樹露瞬間長掠上山，直撞徐鳳年，后者心有靈犀，記起當(dāng)初在武當(dāng)山上騎牛的那一手?jǐn)埲冈谑秩覆荒茱w之勢，高樹露一手探出，卻被徐鳳年雙手握住，腳尖一擰，高樹露雙腳離地就給甩出去，但徐鳳年亦是沒能掙脫高樹露的牽引，兩人一起離開登山石階，往山外墜落，高樹露被徐鳳年一記仙人撫頂砸下，徐鳳年則被高樹露一掌托住下巴，高高躍起，兩人距離頓時拉到四十余丈，高低相望，高樹露凌空而站，瀟灑依舊，徐鳳年身形高拋的勢頭趨于平緩，雙袖一卷，青鹿山上被高樹露先前推回九天的萬千雨點，隨著徐鳳年的下墜，同時砸落，天上雨珠又有高低之分，同一條直線的雨珠子，在氣機牽引下，更高雨點墜落勢頭更為疾速，于是雨珠串雨珠，珠珠相串成劍，若僅是成就一線雨水一柄長劍，那無非是叩指悟天機的指玄境界，可當(dāng)萬千雨滴串聯(lián)成一張珠簾劍網(wǎng)，那無疑已然是天象境界的恢弘氣魄了。

        這還不止，徐鳳年伸出一手，雨簾隨之一扯，劍尖所指，就在手邊，跟隨徐鳳年下落的身影，一起指向了那位負(fù)手仰首的高樹露。

        借法天地，往往勢之所去，不由自己。這也是為何天象境之上還有陸地神仙的根源所在。

        串珠成劍是指玄，雨劍成簾是天象，而下令劍簾所指，則是當(dāng)之無愧的陸地神仙。

        青鹿山先前在高樹露的天人手筆下，已經(jīng)不復(fù)見風(fēng)雨如晦的陰沉光景，使得青鹿山獨占光明，此時劍幕當(dāng)空蓋頂，黑壓壓一片，大雨摧山。青鹿洞書院眾人先前不聞風(fēng)聲，不聽一滴雨水敲打屋檐聲，本就覺得妙不可言，此時更是停下翻書聲竊竊私語聲，一起走出屋子，瞧見那條劍氣龍卷急劇落下山去，都驚駭?shù)妹婷嫦嘤U，無一不是面無人色。郁鸞刀急匆匆跑出書院，跟胡魁皇甫枰一起站在圍欄旁邊，抬頭看著那名當(dāng)空牽引龍卷的年輕藩王，這位廣陵道上最得意的年輕世家子沒，此時此刻有些呆滯，有些神往。

        郁鸞刀喃喃自語道：“人生天地間，當(dāng)頂天立地，才算真逍遙。”

        高樹露扯了扯嘴角，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終于出竅神游。

        高樹露身軀瞬間落地，應(yīng)當(dāng)稱之為神游天人的高樹露則來到雨幕劍簾之上的九天云霄，地上之人托出一掌，天上之人則拍下一掌。

        你徐鳳年有法天象地萬千劍，我高樹露不過一劍而已。

        此劍面前，有何陸地神仙有何地仙一劍

        這與洛陽那天地一線劍，有異曲同工之妙。

        暫時落盡下風(fēng)的徐鳳年毫無懼色，輕輕一笑，“你真當(dāng)我不曾飽覽九樓之上的風(fēng)光”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頭，任由萬千雨滴失去牽引，看似雜亂無章紛亂墜落，他則盤膝席天而坐，一手托腮，閉上眼睛。你高樹露自成天地又何妨我就一直在等你此時此舉徐鳳年輕輕一揮手，如臨書桌，一手推拂桌上雜物，之后又有抬臂五次，跟他與王仙芝一戰(zhàn)后的逍遙游如出一轍，輕聲道：“山岳，江河，城樓，草木，日月，眾生。都且退散。”

        兩尊高樹露之間，天地氣象，異常扭曲，那些雨劍都攪碎稀爛。

        只是這種亂象，卻又在徐鳳年說出一句話后，一語成讖，萬千雨劍再度凝聚，“劍來。”

        萬劍雨劍，僅剩一劍，一劍成符。

        符名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