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天下新江湖
幽州胭脂郡因?yàn)榭拷吘常屎映怯行┻h(yuǎn),便是有些牽連禍?zhǔn)?,比起幽州腹地那邊的血流成河,幾乎可以稱之為世外桃源了,不過還是有些將種子弟給殃及池魚,丟了官帽子,于是這段時日不斷有外地士子帶著官文涌入此郡,占據(jù)衙門大小位置,這些新登龍門的讀書人大多有出自刺史府邸的印信,以及黃裳這些文壇大佬的推薦信。胭脂郡郡守洪山東這一旬來迎來送往,忙得焦頭爛額,才入夏,便不知道喝掉了多少壺降火茶,就怕怠慢了任何一個依有靠山的不知名大人物,如今新涼王崇文抑武那是明擺著的,在幽州大開殺戒,不都是武人洪山東哪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擺架子,胭脂郡境內(nèi)轄有七縣,上縣只有一個,離陽律例產(chǎn)糧十萬石才屬上縣,北涼這兒折半都是一等一的大縣了,這趟士子進(jìn)入本郡為官,擔(dān)當(dāng)縣令一人,縣丞三人,主薄六人,縣尉一人,所幸都在中縣下縣任職,算是沒有往郡守大人的心窩子上捅刀子,新官上任,拜會一郡主官洪山東,是人之常情,也是該有的規(guī)矩,不過仍是有一位主薄一個縣尉沒有露面,約莫是文人風(fēng)骨作祟,直接赴任當(dāng)?shù)?,本就是讀書人出身的洪山東也懶得計(jì)較這類繁文縟節(jié),境內(nèi)勉強(qiáng)有個糊涂太平就很知足。
碧山縣是個鳥不拉屎的貧瘠下縣,空有胭脂郡最大轄境的架子,加之地方勢力抱團(tuán)厲害,歷來在這里縣令當(dāng)?shù)帽锴?,更別提什么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的好事了,這回幽州官場巨震,碧山縣從上到下,不用誰發(fā)話,縣令到縣尉自己跑了一干二凈,能去別縣高就是最好,沒這份能耐的,也都趁機(jī)自降一階去別地兒當(dāng)肥差撈油水,結(jié)果這個縣的那座老舊縣衙,縣令縣丞主薄等父母官們匯聚一堂后,大眼瞪小眼,相互都是生面孔,縣令馮瓘,是上陰學(xué)宮的讀書人,才至而立之年,據(jù)說是連王大祭酒也瞧得上眼的美玉良材,在如今北涼道上自然成了一等一的搶手貨,洪郡守收了此人的見面禮,卻悄悄送了一份更重的回禮。縣丞左靖,名頭上就要稍遜一籌,當(dāng)初是跟隨青州陸家一起入涼的讀書人,無甚功名傍身,不過既然能跟“皇親國戚”的陸家搭上線,也無人膽敢小覷。都尉白上闋,喜好懸佩一柄私家刀,正是那個沒去拜會洪郡守的膽大之人,身材魁梧,不以士子自居,就是在縣衙大堂之上,亦是斜眼看人,剩下一個主薄,官職在一縣內(nèi)坐頭幾把交椅的大人物中官職最半桶水,叫徐奇,不佩刀劍也不懸玉,年紀(jì)輕輕,倒是有副真正的好皮囊,四位父母官,馮瓘恃才傲物,又是縣令,對誰都不冷不熱,左靖有過交好白上闋的舉止,可惜后者不領(lǐng)情,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跟徐主薄稱兄道弟,總算沒白費(fèi)功夫,閑來無事就一起離開衙門去街上喝酒,不過言語中三番五次試探,獲悉此人是跑來窮鄉(xiāng)僻壤避禍的將種子弟,一開始喝酒都是他左大人做東的酒席,就轉(zhuǎn)為都讓那位年輕主薄掏錢付賬了,起先左靖還有些忐忑,生怕這個小將種身上草莽氣太重,一言不合就手腳相向,后來喝酒次數(shù)一多,愈發(fā)關(guān)系熟稔,就確定這只官場雛兒極好說話,肯吃虧,但在左靖心底也就愈發(fā)看輕了,只當(dāng)作一個冤大頭的酒肉朋友,要不然士子執(zhí)掌北涼政務(wù)是大勢所趨,你徐奇一個里外不是人的小小將種子弟,日后有個屁的出息。但徐奇有一點(diǎn)很對左靖的胃口,那就是自己針砭時事的時候,徐奇不懂便是不懂,樂意豎起耳朵聽他這位縣丞大人的授業(yè)解惑。反正碧山縣事務(wù)并不繁重,馮縣令又搶著去做,白縣尉則成天神龍見首不見尾,左靖跟徐奇兩位有的是喝酒聊天的功夫,忙里偷閑閑里偷忙還差不多
縣衙正門對著的轱轆街不長,店鋪也是小貓小狗三兩只,而且酒樓就僅有一棟,賣來賣去也就只有綠蟻酒寥寥幾種,左靖實(shí)在是喝不慣入口燒喉的廉價綠蟻,今天就跟酒樓要了一壺剛到店里的劍南春釀,要酒時,特意瞥了眼徐奇的臉色,見他有些肉疼又刻意藏掖的表情,左大人忍著笑意,之后大口喝酒的時候就愈發(fā)心情舒坦了。喝著解饞的好酒,左靖只覺得豪氣盈胸,直撲牙關(guān),不吐不快,才喝完一杯,那徐奇就又識趣地趕忙伸手倒?jié)M一杯,左大人端起酒杯,也不急于飲酒,悠悠然說道:“上回與你說到碧眼兒跟坦坦翁公然決裂,大快人心,今日就要好好說上一說后續(xù)波瀾,這位張首輔把持離陽言路,終于派上了用場,咔嚓一聲,這柄刀在朝堂上猛然一落,雖未死人,卻讓有資格入殿朝會的廟堂諸公丟了兩個爵位,外加十六頂官帽子啊徐奇,你說厲害不厲害”
徐奇輕聲笑道:“厲害,確實(shí)是殺了一記霸道至極的回馬槍,不輸給陳芝豹的梅子酒。”
左靖本是想自問自答,被打斷言辭,下意識就想瞪眼,不過迅速收斂,眼前所坐之人畢竟是與他相同品秩的實(shí)權(quán)官員,慢飲一口,醞釀了下情緒,這才繼續(xù)說道:“廟堂群臣那是既灰頭土臉,又惴惴不安,但是這不打緊,很快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嘍,那位碧眼兒有意要開鑿蓮子河以決廣陵水患,以修煉閉口禪著稱的工部尚書破天荒直言上書,陳述利害,條理清晰,竟是竭力駁回了首輔大人要我看啊,本朝兩個站皇帝,人貓不管怎么個死法,終歸是死了,還頂著首輔頭銜的這位紫髯公,也已是搖搖欲墜的暮色光景?!?
說到這里,縣衙之內(nèi)最有望接任縣令的左靖也是唏噓不已,既是文人,不論嘴上如何置評碧眼兒,心中又如何不會心神向往習(xí)武不登武帝城,不算英雄,從文不識碧眼兒,何談為官左靖喝了口酒,嘖嘖出聲。結(jié)果聽到一句大煞風(fēng)景的問話,“左大人,張首輔離我徐奇太過遙遠(yuǎn),我反而更好奇如今的江湖。”
左靖難免腹誹你徐奇算什么個東西,別說碧眼兒,就是太安城都跟你離了十萬八千里,至于江湖,你就真的能近幾分了不過心中不屑?xì)w不屑,左靖喝人家請客的好酒,臉面上還是笑意吟吟,緩緩說道:“江湖嘛,本官也有所耳聞,雖未上心,可既然你問起了,給你說上幾句閑話也無妨。恰逢朝局變動,從廣陵道那邊流傳出了天下新三評,將相評且不去說,都是意料之中的人物,也就本朝殷茂春與北莽董卓兩位略有新意,單就說你問及的這份武評,委實(shí)是百年不曾有過的大手筆,由十人增添為十五人”
徐奇那廝又拆臺笑問道:“這么多,是不是不值錢了點(diǎn)”
左靖冷笑道:“不值錢這回比歷屆武評都要值錢以往離陽武評十人,以及上一次北莽越俎代庖出爐的武評,都不曾把三教中人加入此列,更不敢去碰武帝城和吳家劍冢這些地方。這次的武評十五人,那才算真真正正的世間頂尖高手”
徐奇低頭喝了口酒,然后瞇眼笑著。
左靖瞥了眼桌對面的年輕主薄,豐姿平平的左縣丞肚子里難免有些憤懣,這個將種公子哥倒是生了一副容易拐騙女子的皮囊。不知何時酒樓的少東家也湊過來,也不知道帶壺反正賣不了幾個銅錢的綠蟻酒,就那么枯坐著,不蹭酒,就是傻笑。左靖瞧著心煩,只得眼不見為凈,不怎么想浪費(fèi)口水,熬不過那寒酸少東家的渴望眼神,左靖抽了抽嘴角,見到徐奇又跟掌柜的要了壺劍南春釀,這才展顏一笑,說道:“王老怪王仙芝,依舊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無人能撼動,哪怕是訪仙歸來一劍翻南海的桃花劍神,鄧太阿也只得乖乖屈居第二?!?
粗眉大眼的酒樓少東家一驚一乍,大聲道:“咋回事,拓拔菩薩變作第三了”
左大人懶得理睬這只學(xué)淺眼拙的井底之蛙,慢悠悠道:“有何稀奇,北莽拓拔菩薩給鄧太阿趕到了第三了唄,武道巔峰前三甲,位次有變,但人還是那三人,雷打不動。說過了這三位陸地神仙,接下來本官且說后五人,評點(diǎn)之人約莫是還有些忌諱,三教中的佛道領(lǐng)袖,都不入前十之列,像那已經(jīng)被封山的兩禪寺白衣僧人,天下無禪李當(dāng)心,北莽國師,麒麟真人袁青山,武當(dāng)新掌教李玉斧,就都在十名之外,跟斷矛鄧茂,咱們北涼的徐偃兵,不分先后,并列占據(jù)這五席位置。若是擱在十年前,這五人誰不是穩(wěn)居前五的神仙人物”
酒樓少東家樂呵道:“咱們北涼了不得哇,李掌教跟徐將軍都上榜啦。哥今兒高興,等下請你們喝酒,絕對是上好的綠蟻,找遍碧山縣,保準(zhǔn)都沒一個地兒能賣左大人,快說快說,還有那七位英雄好漢到底是哪些”
左靖有心逗樂,促狹道:“先拿酒來,否則免談。”
少東家急不可耐道:“急啥,稍后一定請縣丞大人你兩壺綠蟻酒小的還有膽子坑你左大人不成”
徐奇啟封第二壺劍南春釀,左靖手中酒杯給倒?jié)M之后,也就不去跟一個鄉(xiāng)野村夫斤斤計(jì)較,猛喝半杯,滿臉愜意呲了一口,這才說道:“第四的西楚儒圣曹長卿,第五的逐鹿山魔頭洛陽,第八的更漏子洪敬巖,第九的大柱國顧劍棠,第十的素王劍之主,吳家劍冢當(dāng)代家主”
少東家愣神,扳了扳手指頭,納悶問道:“還有第六第七跑哪兒去了縣丞大人,敢情被你老人家喝酒喝掉了”
左靖正要伸筷子去小瓷碟里夾一粒花生米,作勢要打這憨子,白眼道:“第七正是從你們北涼走出去的新蜀王,陳芝豹。”
那年輕人嘿嘿道:“啥叫你們北涼,縣丞大人你喝酒喝糊涂了吧,是咱們北涼才對?!?
左靖微微悚然,微醺的酒勁散去大半,但很快恢復(fù)神情泰然,微笑道:“第六嘛,則是咱們北涼王了?!?
年輕人張大嘴巴,瞪圓眼珠子。
左靖斜眼這廝,不掩飾滿臉的譏諷,冷哼道:“不信裴矩,你小子是不敢相信還是不愿相信啊嗯”
姓裴的年輕小伙咧嘴傻笑道:“天大的好事,信信信,不信我就跟你縣丞左大人一個姓”
左靖忍不住開始掉書柜,顯擺他的學(xué)問,嗤笑道:“裴姓放在二十年前是大姓不假,可如今連屁都不如,比本官之左姓在本朝譜品上差了六十好幾。”
裴矩小雞啄米狠狠點(diǎn)頭道:“對對對,姓裴就是丟人現(xiàn)眼,走哪兒都不受待見,我現(xiàn)在就恨不得哪天找位大家閨秀把自己送出去,入贅改姓才好?!?
徐奇低聲感慨道:“第六??磥硎屈S三甲有意手下留情了?!?
左靖疑惑問道:“你說什么”
徐奇搖頭笑道:“只是覺得不管第幾,能登榜武評就很能嚇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