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珠簾,鐵甲(上)
余地龍左手握著右手拳頭,狠狠揉了揉,一臉“殺機”。然后這個孩子問道:“師父,啥理由啊”
徐鳳年反問道:“大師兄揍小師弟還需要理由”
余地龍策馬狂奔,追趕呂云長去了。
徐鳳年看著孩子的背影,輕聲笑道:“就像你掛念著王生,也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回望小院一眼,“走了。”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從鐘鳴鼎食的家族,到青州襄樊城,再到比中原天高的北涼,住在清涼山聽潮湖的湖畔,最后來到了胭脂郡的貧瘠小縣。
像一株無根漂泊的孱弱蘆葦,從胭脂評上的離陽王妃,到不爭氣“丈夫”丟了芝麻官后生活愈發拮據的婦人,每日與柴米油鹽醬醋茶打著交道,但裴南葦從未如此安心過。
她慵懶起床后,像往常那般做起了早飯。上次年夜飯她忙碌了一個下午,做了擺滿一桌子的個菜,然后她在桌上擱放了兩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想著墻角根那塊菜圃和院后那塊稍大一些的菜園子,什么時候會有收成。想著吃過了飯,就要去打開那座雞舍,看著會不會有驚喜。她想著昨夜從縣衙那邊討要回來的二十多兩銀子,加上之前攢下的三十幾兩,按著碧山縣泥瓦匠和木匠的價錢,怎么也能修出一棟有模有樣的小四合院了,可惜如今幽州的世道不太平,若是在去年,還可以多省下好些銀錢。裴南葦環視四周,去年末購買年貨,給屋子添置了好些物件,當時事后還心疼來著,偷偷埋怨自己不該大手大腳,結果如今都漲了價格,倒是讓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其實也挺持家有道。
裴南葦收拾著碗筷,自言自語道:“不常來沒關系,能來就好,所以別死了。”
她突然俏臉微紅起來,輕輕碎嘴,“什么天下第一,還不是揉著腰出去的”
北莽寶瓶州腹地,冰雪消融,萬物生發,綠意盎然,一騎沿著山坡背脊疾馳到山頂,一人一騎后頭跟著一個奔跑的少女,她除了背負那只巨大劍匣,背后還用麻繩系捆了許多把劍,這架勢就像是江湖騙子賣劍坑人的。
高坐在馬背上的人物是個極其動人的“女子”,正是上一次胭脂評上的魁首南宮仆射,榜眼陳漁也不過是得了“不輸南宮”四字評語。祥符二年的新評,比起武評多達十四人,胭脂評只有聊聊四人,這位當年被世子殿下取了個“白狐兒臉”綽號的家伙,依舊是榜上有名,其余三人,分別是即將被皇帝欽定遠嫁遼東新藩王趙武的陳漁,西楚姜泥,還有一位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子,叫呼延觀音,按照胭脂評隱晦所言,應該本是北莽草原女子,最后給那北涼王徐鳳年擄搶回去金屋藏嬌了。
王生進入北莽后,就一直跟在南宮先生后邊跑著,很多時候停下腳步,也被要求氣機運轉不停,少女已經中途暈厥過去七八次。就像一個聰穎孩童,遇上了最為苛刻的私塾先生,像是恨不得孩子在睡夢中都要背誦經典,根本不管是不是會拔苗助長。要知道王生除了那劍氣盡數收斂的紫檀劍匣,其余那些名劍可都就只有劍鞘可以略微隱藏劍氣,每當少女精疲力竭氣機絮亂之際,那些桀驁難馴的歷代名劍就會出來火上澆油,細劍“蠹魚”,舊北漢儒圣親手鍛造的三寸鋒“茱萸”,道門符劍“黃鶴”,昔年一劍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銜珠”,劍尖吐氣如綻春雷的“小暈”,最會跟其它名劍劍氣相沖的“少年游”,還有那把性子如同活潑少女思春的“鵝兒黃”,劍匣加上這七柄劍,讓少女王生像一只滑稽可笑的刺猬。她和南宮先生一路北上,不乏有識貨的北莽高手要殺人越貨,南宮先生也從不管少女能否應付,始終袖手旁觀,除非是王生在廝殺期間被洪水決堤一般的劍氣所傷,才會救下少女,然后不遠不近尾隨那些運氣糟糕至極的北莽武人,每次等到少女悠悠然醒來,就會被南宮先生拋入戰場,依此反復,直到王生成功殺人為止。在這之前,在東錦州境內,兩人甚至遇上了一支千余人的北莽騎軍,南宮先生一樣是直接把她丟了進去,先前最多駕馭三四劍對敵的王生到最后殺紅了眼,七劍盡出,斬殺了三百多騎,生死一線之間,等到她就要連同劍匣內諸劍也要一并祭出時,南宮先生闖入戰場將她擊暈,等王生醒來后,發現那些北莽蠻子已死絕,衣衫依舊潔凈如新的南宮先生站在遍地尸體中間。
山頂上,白狐兒臉牽著馬眺望遠方,開口問道:“知道為什么世上高手總是刀不如劍嗎”
王生搖搖頭,師父要她練劍,那就練劍。師父曾經說過自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胚子”,不練劍就可惜了。其實王生心中有些遺憾,師父雖然也經常用劍,但畢竟師父的武道路途是以練刀開始,所以王生偶爾會羨慕那個油嘴滑舌的呂云長。尤其是聽說腰佩春雷繡冬雙刀的南宮先生,曾經送刀也借刀給當初兩次行走江湖的師父,就更讓少女有些不好與人言的小念頭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王生的腦袋,輕聲道:“人怕認真,事怕較真。王生,你要是不想一輩子只給他當個可有可無的徒弟,那就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
王生雖然不懂,但還是習慣性使勁點點頭。
白狐兒臉微笑道:“天下百萬劍,有共主之人。你以后只要能贏了她,你師父就會對你刮目相看。這世間還從未有過女子成為天下第一人。”
王生驚訝地啊了一聲,怯生生道:“南宮先生是說那位姓姜的西楚亡國公主嗎,可她早早就能御劍飛行了呀,我打不過她的吧而且而且聽說她真的長得很好看”
白狐兒臉嘆息道:“你這個傻丫頭啊。”
王生微微踮起腳跟,系緊那幾把有些松落的名劍,然后抬頭對南宮先生笑著說道:“先生,以后師父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了,你來當就好了。”
白狐兒臉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無奈道:“你啊,是真傻。”
王生猶豫了一下,終于壯起膽子問道:“先生,我能問個問題嗎”
白狐兒臉柔聲道:“是想問為什么要來北莽”
王生輕輕點頭。
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微微仰起頭,笑聲爽朗,“王生,知道我是什么境界嗎仍是止步指玄而已,當時離開那座聽潮閣,不是不能到達天象境界,也不是不能躋身下一次武評高手。只不過對我來說,只要不是天下第一,就沒有半點意義”
白狐兒臉松開韁繩,雙手輕輕按在春雷和繡冬的刀柄上,向前踏出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這是少女王生第一次看到南宮先生毫不遮掩的意氣風發。
真是好看啊。
東越劍池,傳世崖刻無數,其中以大秦古篆“劍池”二字,和大奉王朝草圣醉后所書“水深山高劍氣長”最為神韻飛揚。
劍池畔山石疊嶂,池水綠幽,水面有起有伏,一年四季高低有異,但是劍池的出奇之處在于春夏多雨時節,劍池之水反而清減下降,“水深山高劍氣長”七個草書大字,可看到由上及下的“劍”字,反而是那秋冬少那“無根天水”的下半年,水高沒掉“深”字,只余下一個孤零零的“水”字進入眼簾。劍池宋家已經存世六百余年,比起東越國祚還要長出許多。可是自從吳家劍冢出現后,劍池這座享譽四海的劍林圣地,在許多人眼中就有了“既生宋何生吳”的唏噓感慨,與那吳家劍冢崇尚古人古劍不同,宋家在最近一百年尤其是上任宗師宋念卿手上,始終堅持“人不如舊,劍卻不如新”的劍道宗旨,每一名劍術有成的宋家劍士,在離開劍池前往江湖之前,都要將舊劍丟入劍池,親手去劍爐鑄就一把新劍,外人一直對此不解,覺得大概是寄托了“舊人新劍大氣象”的美好愿望吧。
在宋念卿死后,曾經擔任廣陵王趙毅客卿的柴青山再當年被驅逐后,重新返回這座劍池,這位從無弟子的劍道大宗師也總算“姍姍來遲”地收了兩名弟子,少年是驚才絕艷的宋氏子弟,少女是一塊璞玉蒙塵的外姓弟子。師徒三人站在劍池一塊銘刻有“萬人敵”三個楷字的春神湖巨石上,大石如小山,方方正正,氣勢威嚴至極。并無佩劍的老人低頭看著那幽深古意的一池春水,嗓音沙啞,開口道:“我師兄當年敗給李淳罡,不是什么自盡而死,是受傷而亡的。家主宋念卿去年死在劍池外的江湖上,也不是什么壽終正寢,而是十四新劍盡出后,甚至不惜以性命作為代價,祭出了陸地神仙境界的一劍,仍是被人光明正大殺死。告訴你們這兩件事,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道理,除了那個一家之學即天下劍學的吳家劍冢,天底下還有很多可以不把劍池放在眼里的用劍之人,比你們想象中要多很多。”
柴青山大概是覺得這種真相對兩個孩子來說仍是太過殘酷,笑了笑,自嘲道:“劍池除了我這么個糟老頭子死撐著,在江湖上挺有名頭的、你們也應該喊一聲師兄的那個李懿白,他這輩子沒希望登頂劍道,比起劍冢吳六鼎、劍侍翠花和龍虎山齊仙俠這些同齡人,差距不僅僅在劍術劍招之上,眼界胸襟都差了許多。所以你們是劍池最后的種子了。說說看,你們練劍,有沒有一定要超過誰”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性子跳脫,燦爛笑道:“先是李懿白師兄,接著是師父你,然后去吳家劍冢一趟,再去找鄧太阿,找不到的話,就去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