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北涼四戰(zhàn)(五)
其實這個章節(jié)只是原先預(yù)想大章節(jié)的三個片段之一,其余兩個片段要寫兩遼動靜和流州之戰(zhàn),但是今天肯定沒辦法一口氣寫完,第二段才寫了一半,為了不斷更,就只好先上傳了。
南朝西京,一座門檻高到需要稚童翻身而過的豪門府邸,門庭若市,車馬如龍。
客人都是來慶賀這棟宅子的老家主成為百歲人瑞,整座西京城,活到這把歲數(shù)的,本就寥寥無幾,而有那位老家主那般清望聲譽的,就真找不出來了。哪怕是也熬到古稀之年的西京官場大佬,大多也不清楚這位人瑞的真實姓名,都是喊一聲王翁,更年輕些的就只能喊王老太爺了。王家作為南朝乙字大族之一,雖然比王老太爺?shù)蛢奢叺耐跫易拥芏疾怀蓺夂颍怀隽艘粋€南朝禮部侍郎和兩個軍鎮(zhèn)校尉,而且如今還死了兩個,但是所幸老太爺?shù)脑鴮O很爭氣,一路從北莽軍伍底層攀爬而起,愣是憑借實打?qū)嵻姽Ξ?dāng)上了王帳四大捺缽之一的冬捺缽,如今跟一個高居甲字品譜的隴關(guān)貴族聯(lián)姻后,整個家族的走勢,可謂蒸蒸日上。
今日慶生,也不是從頭到尾的融融洽洽。作為北莽南朝地頭蛇的隴關(guān)貴族,內(nèi)部盤根交錯,有聯(lián)姻也有世仇,有人就跟王家這個外來戶結(jié)為親家的甲字大族不對付,今天王老太爺百歲誕辰,也被殃及池魚,就有人堂而皇之送來一幅字,只有“長命百歲”四個字。
這種肆無忌憚的打臉,就連登門拜訪的客人都看不過去,可是王老太爺竟然笑呵呵親手接過那幅字,還不忘囑咐管家送了那位跑腿送字的仆役一份喜銀。
老太爺畢竟是百歲高齡的人了,不可能待客太久,跟一些西京重臣或是世交晚輩打過照面后,就交由那個當(dāng)了十六年禮部侍郎的侄子招待訪客,老人則回到那棟雅靜別院休息,小院不小,種植有數(shù)十棵極為罕見的梅樹,王老太爺也因此自號梅林野老。
在這個外頭人聲鼎沸的黃昏中,老人讓院子下人搬了條藤椅在梅樹下,在一位眉目清秀的丫鬟小心攙扶下,顫悠悠躺在了墊有一塊舒軟蜀錦的椅子上。
小丫鬟不敢離去,按照老規(guī)矩坐在一條小板凳上,她很敬重這位脾氣好到無法想象的老人,從她進(jìn)入這棟院子當(dāng)丫鬟以來,就沒有見過老太爺生過一次氣,她清清楚楚記得當(dāng)初自己剛到院子當(dāng)差,有天坐在內(nèi)室看著老人午睡,屋外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茶杯,睡眠很淺的老人立即就醒了,她都嚇?biāo)懒耍辉肜先诵褋砗笾皇浅χ鴵u了搖手,示意她就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后來她才聽說院中早年有人失職,那座梅林在某個冬天凍死了好幾棵梅樹,王家上下火冒三丈,就要使用家法,一百鞭子下去,人的命自然而然也就沒了。仍是老太爺開口發(fā)話,說天底下有很多值錢的東西,但就沒有一樣?xùn)|西能比人命值錢,樹沒了就沒了,不打緊,反正這輩子看不到新梅變老梅了,看看枯梅也好。
老人安靜躺在椅子上,看著頭頂并不茂盛的梅枝,緩緩道:“柴米小丫頭啊,這會兒夏天都要過去嘍,在我家鄉(xiāng)那邊,有段時候叫梅雨時節(jié),因為下雨的時候,正值江南梅子黃熟之時,所以叫梅雨,很好聽的說法,對不對不是讀書人,就想不出這樣的名字。我年少時就經(jīng)常念叨一些從長輩那里聽來的諺語,道理不懂,就是順口,發(fā)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現(xiàn)在念起來,也是會覺得朗朗上口。”
丫鬟滿臉好奇地柔聲問道:“老太爺為什么就這么喜歡梅樹呢”
懶得如此與人健談的老人緩了緩呼吸,笑道:“在我家鄉(xiāng)那里有著各種各樣的講究,有些有趣,有些無趣,不但人分三六九等,連花也不例外,比如癲狂柳絮,輕薄桃花還有這梅花風(fēng)骨。”
自幼貧寒所以讀書識字不多的丫鬟小聲道:“風(fēng)骨”
王家老太爺笑了笑,“讀書人做詩文,以言辭端正、意氣高爽為最佳,就會被稱為有風(fēng)骨。那么讀書人做人的風(fēng)骨,大概就是儒家張圣人所謂的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了。這個很難的,我就是很想做好,但是做不到。只不過我有一點比很多人要做的好,就是有些人自己無脊梁,便看不得別人有風(fēng)骨,不但不自慚形穢,還要吐口水甚至是使絆子,我呢,最不濟(jì)見賢思齊的心思還是有的。”
小丫鬟悄悄撓了撓頭,迷迷糊糊,聽不太懂啊。
大概是說的累了,老人開始閉目養(yǎng)神。
這時候院門那邊傳來一陣細(xì)細(xì)碎碎的腳步聲,丫鬟趕忙轉(zhuǎn)頭望去,愣了愣,不但是那位擔(dān)任禮部侍郎卻始終無緣王氏家主位置的王老爺來了,而且他進(jìn)院子的時候始終微微堆著笑彎著腰,落后兩個陌生男人的半個身位,當(dāng)丫鬟舉目望去后,結(jié)果眼睛一下子就挪不開了,因為三人中年紀(jì)最輕的那個女子實在是太好看了。南朝廟堂的“老字號”禮部侍郎王玄陵在臨近藤椅后,稍稍加快步伐,對好似睡著的老太爺輕聲道:“太子來了。”
老太爺睜開眼睛,剛要在王玄陵和丫鬟柴米的攙扶下起身,那名正值壯年的高大男子就趕忙笑道:“王老太爺不用多禮,躺著就是,耶律洪才這趟空手而來,本就理虧也無禮,老太爺不怪罪就是萬幸了。”
雖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禮部侍郎已經(jīng)得到北莽皇太子的眼神示意,但是依舊拗不過自家老太爺?shù)膱猿郑笳哒酒鹕砗螅殖粤Φ吂М吘吹刈髁艘灰荆⒎皆L王家府邸的皇太子無奈道:“老太爺這是要耶律洪才無地自容啊,坐,趕緊坐。”
老人竭力挺直腰桿坐在藤椅上,王玄陵和小院丫鬟各自端了一張黃花梨椅子過來,當(dāng)侍郎大人看到那個絕美女子竟然與太子殿下幾乎同時落座后,頓時眼皮子一抖。
這位從虎頭城戰(zhàn)場趕回西京的北莽皇太子,和顏悅色道:“老太爺以文章家享譽四海,是陛下也贊不絕口的純臣君子,這次我是臨時聽說老太爺百歲壽辰,匆匆忙忙就趕來了,一時間又拿不出合適的壽禮,就只好兩手空空登門造訪,回頭一定補(bǔ)上,還望老太爺海涵。”
老人開懷笑道:“太子殿下折殺老夫了,折殺老夫了。”
看到這些年來言語漸少的老太爺談興頗高,應(yīng)對更是得體,更沒有犯老糊涂,就怕弄出什么幺蛾子的王玄陵重重松了口氣,心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還真是沒說錯,看情形,當(dāng)下只能站著的自己,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書座椅了
耶律洪才雖說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見,也沒有幾個北莽最有權(quán)柄大將軍和持節(jié)令明確表示站在他身后,但是此人終究是名正言順的王帳第一順位繼承人,在最重視正統(tǒng)的南朝遺民中,還是有相當(dāng)一部分貴族比較看好耶律洪才,以前的兩位前任南北兩院大王,黃宋濮和徐淮南,其實就都對這個性格溫和的皇太子十分親近,但是隨著徐淮南的暴斃和黃宋濮的引咎辭任,以及董卓、洪敬巖、種檀這一大撥青壯將領(lǐng)的崛起,耶律洪才就愈發(fā)低調(diào)了。
在一旁束手靜立屏氣凝神的王玄陵當(dāng)然不蠢,太子殿下這次悄然登門,一半是沖著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缽身份來的,一半則是因為自家老太爺在南朝遺民中有著不容小覷的威望。尤其是在王家與甲字大族聯(lián)姻后,就等于觸及了南朝的真正中樞,而不是像那些尋常的乙字世族,表面看似風(fēng)光,家族也有人當(dāng)侍郎做將軍的,但其實就是一群依附隴關(guān)豪閥的應(yīng)聲蟲而已。
王玄陵一時間沒來由百感交集。他腳下這塊土地,梅林別院,王氏宅邸,整座西京城,以至于整個南朝,正是那位氣魄雄渾的慕容氏老婦人,特意為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開辟出來的一方世外桃源,除了當(dāng)年那場莫名其妙就發(fā)生的血腥瓜蔓抄,砍去了好些從中原各國挪至南朝境內(nèi)的“桃樹”,讓人心驚膽戰(zhàn),在此之外,慕容女帝對他們這些南朝遺民大抵上能算是頗為呵護(hù),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尋釁,事后都會受到耶律王帳不小的責(zé)罰,也許不算太重,但絕對不能說是不痛不癢。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家,雖然稱不上是昔年中原鐘鳴鼎食的大族,但好歹也頂著一個十世翰林的身份,仍舊是數(shù)千里流亡,背井離鄉(xiāng),簡直比泥濘里打滾刨食的喪家犬還不如,哪里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為身著黃紫朝服的廟堂公卿
耶律洪才臉色突然陰沉起來,低聲道:“老太爺,我方才也聽說了那幅字,那隴關(guān)第二氏真是無理取鬧等我回到草原王帳,一定會跟陛下親自說這事,萬萬沒有理由讓老太爺受這等天大委屈”
老人笑著輕輕擺手道:“無妨無妨,這幅字且不說其中含義,就字而言,在咱們南朝說是一字千金也不為過,雖無落款,但顯然是當(dāng)今天下書法四大家之一的余良所寫,老臣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不愧是筆畫如龍爪出沒云間,布滿骨鯁金石氣,不是那位能讓離陽文壇也佩服的兵鎧參事,如何都寫不出這份意境。再說了,老臣好不容易活這把年紀(jì),也該倚老賣老了嘛,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當(dāng)是童言無忌,一笑置之,一笑置之即可。千古詩書多言人生不過百年一語,這個不過委實說得熨帖,老臣就算過不去,又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啊,殿下就別掛念這件事了,當(dāng)茶余飯后的談資都比大動肝火要強(qiáng)。”
聽到老人這一席話,那名神情倨傲冷清的女子好像也有些意外,她第一次正視這個王家老太爺。
耶律洪才爽朗笑道:“壽星最大,我就聽老太爺?shù)摹!?
老人微笑的同時,不動聲色瞥了眼王玄陵,后者好歹也是花甲之年的老頭子了,在老太爺面前仍是像個犯錯的孩子,立即慌張道:“不是侄兒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