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九十三章 安身之地無處安心
當那陣清風過處,從西楚京城大門到皇城大門之間,幾乎所有路人行人都沒有當回事,唯獨一個披頭散發的老瘋子愣在當場。
這個老人被連遠在太安城的官員都引為笑談,當時衣衫襤褸的老人像往常那樣穿巷過弄地敲更,尋常更夫都是夜間出沒,他不同,他只在白天敲更,逢人便說“都是死人”。起初那幾年,還會有些錦衣華貴的老人遠遠停車或駐足,看著這個瘋瘋癲癲的老更夫,愴然淚下,隨著歲月推移,老更夫身后便會跟著一大幫無所事事的稚童孩子,起哄喊著死人啊死人啊,多半會很快被爹娘狠狠揪著耳朵抓回去,又過了些年,幾乎整座城都開始見怪不怪。等到祥符年間西楚復國,原本已經嗓子差不多喊啞的老更夫不知為何,突然間又開始撕心裂肺起來,其中悲涼苦意猶勝當年。復國之前,老太師孫希濟和曹長卿還有尚未稱帝登基的姜姒,就曾經在街上碰到過這個年邁瘋子,老更夫曾經拿著更槌對孫希濟稱呼了一聲“死人”,把曹長卿稱為“將死之人”,唯獨癡癡望著亡國公主姜姒,悲慟大哭,哭著要她那個僅剩的活人快走。當時等到老更夫跑遠之后,經由孫希濟揭開謎底,姜姒才知道老更夫本名江水郎,曾經三十九歲便執掌大楚崇文館,手底下管著足足三院館士和六百名編校郎,是被西楚先帝譽為“文有江水郎,棋有曹得意”的讀書人,不同于許多西楚遺老的崇尚黃老清凈或是直接逃禪野林,江水郎就那么瘋了,瘋了二十余年,為這座昔年的中原第一大城敲了二十余年的更。
這個時候,老人的渾濁眼神一點一點恢復清明,手中銅鑼和更槌不知不覺墜落在街道上。老人突然掉頭奔跑起來,一路狂奔,幾次摔倒也根本不顧疼痛,爬起來就繼續跑,等到老人終于跑回那棟孤苦伶仃的破敗茅屋前,老人又開始眼神茫然起來,使勁抓頭,最后以至于蹲在地上沙啞嗚咽,像條滿身傷痕的癩皮狗,有些疼叫,不在嘴上,而是出自填滿陳年往事的心口,一口一口哀嚎。老人捂著頭滿臉痛苦地站起身,踉蹌沖進屋子,翻箱倒柜,終于從床底一大堆破爛中好不容易拔出一把二胡,蟒皮早已褪盡,琴弦更是早已崩斷,老人捧著那把連琴桿也不知所蹤的二胡,怔怔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起身后搬了條小破凳子,坐在了沒有臺階的屋前,老人正衣冠,閉上眼睛,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口水,在身前好似擺放有一部琴譜,又像被老人伸手翻開了,他這才開始拉二胡,拉起了無琴桿也無琴弦的一把二胡。
老人心中那支曲子,叫春秋。
西楚的大江,東越的雄山,北漢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綢緞,后隋的巨木
老人還叫江水郎的時候,西楚叫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國手李密,有春秋兵甲葉白夔,有御劍飛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書甲天下的趙定秀,有詩歌冠京華的王擎,有曹家最得意的曹長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中樞身著紫黃的孫希濟,有世間最講禮的曾祥麟,有精通百家學問的湯嘉禾
老人流淚不止。
大楚亡了,是一只在春秋荒原無所依無所去的孤魂野鬼了。
老人停下手,沒來由大笑起來。
最終老人低頭喃喃自語:“我沒瘋,大楚亡國,有人裝睡有人裝傻有人裝死,我江水郎不過是喝酒醉不得罷了?!?
老人胡亂擦了把淚水,抬頭望向遠處,手指顫抖。
遙想當年,如今老人還未老,死人更未死之時,還記得有支曲子曾經傳頌朝野,傳遍大江南北,那支曲子為大將軍葉白夔而寫,他江水郎譜曲,王擎作詞,趙定秀書寫。
曲名將軍行,有井水處必有人歌之。
老人慷慨高歌,但只是一句便泣不成聲。
“少年未及冠,浩然離故鄉”
離陽太安城宮城皇城內城,從里到外三城皆有守城之人,當年柳蒿師是其中之一,如今吳家劍冢的老祖宗也是如此。
除了那幾位武道宗師,太安城本身又有以欽天監作為中樞的兩座大陣,運轉不停。
西楚京城的那座恢弘大陣早已在山河破碎后,便被鳩占鵲巢的廣陵王趙毅破壞殆盡,但是現在依舊有人守城看門,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呂丹田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尚未返回,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兩人,在今天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一人站在皇城大門之后,老態龍鐘,身材矮小,身穿大袖長袍,腳踩木屐,如同稻田旁的草人。一人站在宮門之前,遙遙望著前者的背影,同樣是古稀老人,這一位身穿蟒袍,既不是離陽藩王的樣式,也不符合當今西楚皇室的禮制,而是只有舊年大楚廟堂上才會看到的藩王蟒袍,這位曾經被大楚宗室除名的姜姓老人身材高大,卻死氣沉沉。
在兩位老人之間,是整整一千六百名精銳御林軍,一千六百鮮亮鐵甲,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如同披上了天庭仙人的金甲。
兩座城頭之上,更有近千張弓弩蓄勢待發。
只見那個膽大包天年輕人獨自站在大門外。
城頭上數名身披華貴甲胄的將領站在垛口后,個個冷汗直流,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都不敢率先發號施令。
天底下最大兩座城池的老百姓,是最相信世間有陸地神仙的,一座是離陽的太安城,第二座就是他們腳下這座。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一個人,大官子曹長卿。
東海武帝城的江湖草莽反而不如這兩城,因為自稱天地第二的王仙芝從不自稱神仙,一甲子之間,無數高手來來去去,都敗在了人間匹夫王仙芝手下,順帶著武帝城里的百姓也就對所謂的仙人不感興趣了。
但是曹長卿也好,王仙芝也罷。不管他們的武道修為高到幾樓幾十樓去,城下這個雙手按住腰間刀柄的年輕人,最不濟也是與這兩人在一樓平起平坐的大宗師。
徐鳳年站在原地,直到這一天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那個羊皮裘老頭兒是西楚人氏。
徐鳳年咧嘴一笑。
記得當初太安城三人之戰落幕后,頂尖宗師如曹長卿和鄧太阿,都跟他問了同一個問題。
廣陵江畔一氣破甲兩千六的那位老人,到底有沒有跨入一氣千里的那道天人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