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秋天的陽光里
白馬書院遵循中開講堂左右齋舍的舊制而建,三百求學(xué)士子就住在那東西六十間齋舍之內(nèi),常年待在書院授業(yè)的先生暫時只有十九人,姚白峰徐北枳都在此列,而副院主白煜仍然需要主持清涼山那邊的官邸事務(wù),但是書院接下來打算在今年秋冬邀請的臨時講學(xué)先生,多達(dá)二十余人,一大串名字,足可謂陣容壯觀,有青鹿洞書院山主黃裳,有推崇法家的新任幽州刺史宋巖,被姚白峰譽為“三個刺史之才”的黃楠郡大儒王熙樺,曾經(jīng)與徐渭熊、許煌等人一起在上陰學(xué)宮韓谷子門下求學(xué)的大師兄常遂,據(jù)說還有如今正在上陰學(xué)宮擔(dān)任稷上先生的音律大家魚幼薇。
徐鳳年跟隨戴遠(yuǎn)杰緩步其中,最終在藏書樓前的空地停步,姚白峰與劉元季尉鐵山這些功勛老將圍坐在一起曬太陽,而徐北枳則領(lǐng)著一幫書院年輕士子在曬書。
從京城國子監(jiān)祭酒位置上退下來的姚白峰看上去精神矍鑠,并非像離陽朝廷傳聞那般老朽不堪因病辭官,其實連徐鳳年也不清楚為何姚白峰為何會主動離開太安城,又為何不是在京城那邊頤養(yǎng)天年,而是重返北涼,要知道姚氏家學(xué)被譽為可與整座上陰學(xué)宮相抗衡,雖然有夸大之嫌,但無人質(zhì)疑姚白峰本人在離陽文壇士林的崇高聲望,事實上這幾年的太安城,姚白峰幾乎是唯一一個愿意在朝堂上為北涼軍政說幾句公道話的清流文臣,徐鳳年相信如果不是如此“忤逆”趙家皇帝,以姚白峰的呼聲和學(xué)識,早就得以躋身離陽中樞,與桓溫趙右齡殷茂春之流并肩而立,而不是待在空有清譽卻無實權(quán)的國子監(jiān),何況在姚白峰緊隨嚴(yán)杰溪之后進(jìn)京為官后,許多姚氏子弟都順勢出仕,姚白峰此時選擇入住北涼白馬書院,就連徐鳳年都替老人感到有些擔(dān)心,以至于之前和宋洞明在清涼山議事,徐鳳年提出是否可以僅讓姚白峰擔(dān)任講學(xué)先生而不當(dāng)這個院主,以此來幫助老人盡量減少在離陽廟堂那邊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作為昔年元本溪選中的儲相,深諳離陽官場水深水淺的副經(jīng)略使宋洞明也支持此事,可最后姚白峰仍是婉言拒絕,有“年紀(jì)不小,官癮極大,寧為雞頭,不做鳳尾”十六字戲言,執(zhí)意要求親自做書院的一把手,清涼山或者說是徐鳳年實在拗不過這位德高望重的年邁讀書人,只好讓姚白峰執(zhí)掌白馬書院。
看到徐鳳年的到來,劉元季尉鐵山這兩位早年的北涼邊軍副帥,沒敢倚老賣老,立即起身相迎,尤其是家族子弟橫行鄉(xiāng)里卻不自知的劉元季,顯得有些心虛,徐鳳年世襲罔替前夕,曾經(jīng)在那場關(guān)外演武的時候,劉元季被舊日同僚的林斗房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氣得七竅生煙的劉元季趕回府邸,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個在自己跟前個個恭謹(jǐn)?shù)牟恍ぷ訉O全部喊到祠堂,以不怕錯殺只怕錯過的姿態(tài),把家里上上下下二十幾個姓劉的后輩,讓他們跪在地上,親自用皮鞭一人狠狠抽了一百鞭,當(dāng)場就有七八人給抽暈過去,鮮血淋漓,祠堂外的劉府婦人們一個個嚇得連哭都不敢出聲,當(dāng)天府上七名管事被打死三人,劉氏年輕子弟的伴讀全部卷鋪蓋滾蛋,從那以后,劉府家風(fēng)為之一肅,劉元季更是閉門謝客,直到左騎軍統(tǒng)領(lǐng)何仲忽捎話給他,說要他們這幫老頭子重回邊軍效力,劉元季這才扭扭捏捏露面見人,否則估計老將這輩子都不打算跟昔年袍澤們打交道了。
北涼這些經(jīng)歷過春秋戰(zhàn)事的武將功高勛大,桀驁難馴,不服約束,自然都是事實。
但是有一點與離陽許多“開國”功臣不一樣,那就是對于徐家或者說徐驍,懷有一種難以言喻且根深蒂固的濃重情結(jié),如果說閻震春楊慎杏馬祿瑯這些離陽大將軍,是幫著老皇帝打下了趙室江山,那么燕文鸞尉鐵山劉元季這些悍將,是跟著徐驍打下了徐家江山。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很簡單,徐驍跟他們一起同甘共苦,一起上陣廝殺,既有那種“君臣之誼',更有你我換命的袍澤之義。廟堂之上,晦澀難明,最難見真心,沙場之上,生死剎那,最易見秉性。
在聲名狼藉的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前后,暗流涌動,原騎軍主帥鐘洪武被殺,在北涼道私下被稱為不是什么殺雞儆猴,而是殺虎儆狼,由此可見北涼風(fēng)氣之剽悍,徐鳳年以世子身份領(lǐng)銜陵州將軍的時候,哪怕徐驍還在世,把持陵州官場的將種門戶不一樣還是鬧出了那場風(fēng)波
徐鳳年跟眾人打招呼后,看到蓮子營老卒林斗房,恍然大悟,那柄徐家初代戰(zhàn)刀肯定是這位獨臂老人的珍藏,記得早年徐驍惺惺念念了很多次,說如果當(dāng)今天下真還存有初代徐刀的話,多半就是當(dāng)年親自贈送給林斗房,當(dāng)做兩家娃娃親定親信物的那一把了,只不過后來林斗房膝下并無子女,這位蓮子營第一位主將在心灰意冷后也在北涼銷聲匿跡,那樁親事只好作罷。如今的白羽輕騎主將袁南亭便出身蓮子營,那次六百老卒為世子殿下入京送行,林斗房袁南亭,還有現(xiàn)任右騎軍統(tǒng)帥的錦鷓鴣周康都曾出現(xiàn)。
戴遠(yuǎn)杰給徐鳳年宋漁搬來兩條椅子,徐鳳年接過椅子后,沒有名正言順地擠占姚白峰那個中間主位,只是隨意放在林斗房旁邊落座。至于清涼山大管家宋漁,更是干脆沒有接過椅子,笑著搖頭拒絕了,屏氣凝神站在遠(yuǎn)處。
姚白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微微一笑,然后臉色轉(zhuǎn)為凝重,開門見山問道:“王爺,敢問廣陵道春雪樓變故,清涼山可有插手”
初秋的日頭和煦暖人,但是在姚白峰拋出這個問題后,即便是林斗房尉鐵山這些老將也感到一股心悸,原本意態(tài)閑適的坐姿都瞬間變成正襟危坐。
徐鳳年臉色如常,輕輕搖頭笑道:“我倒是想有點關(guān)系來著,可惜沒有。”
姚白峰凝視著這位年輕藩王略顯狹長的眼眸,久久無語,似乎沒有抓到預(yù)料之中的端倪,老人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亂世之象啊,才過了短短二十余年太平世道,怎么就淪為這般光景了”
徐鳳年臉色依舊恬淡,微笑問道:“姚先生是覺得為何這天下除了涼莽邊境狼煙四起,怎么就連中原也要兵荒馬亂了嗎”
姚白峰愕然,隨即苦笑道:“王爺無需如此挖苦,老夫捫心自問,從未覺得為了中原安穩(wěn),北涼將士就應(yīng)該戰(zhàn)死邊關(guān)。”
徐鳳年思索片刻,緩緩道:“今日中原亂象,朝廷難辭其咎,離陽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將勢力兩事,大方向是對的,但是落在實處的具體手腕,太過酷厲了,比如閻震春楊慎杏這撥手握兵權(quán)的老人,心向趙室毋庸置疑,還有那淮南王趙英其實也根本不用戰(zhàn)死沙場,恰恰相反,這些人正是離陽的元氣所在,讓其老死病榻,雖然拖泥帶水,但遠(yuǎn)比用一場處心積慮的廣陵道戰(zhàn)事,來干脆利落地死人奪權(quán),也許要好得多,還有,離陽文武百官,誰都不是傻子,如果說給我爹惡謚,還在承受范圍,那么老首輔張巨鹿的晚節(jié)不保,尤為寒心。當(dāng)今天子不能說是昏君,原本應(yīng)該被稱為中興之君才是,種種舉措,例如增設(shè)館閣,破格美謚閻震春等等,也算大慰廟堂文武之心,只可惜有些事情,身為臣子的張巨鹿做得好,作為君主的趙篆未必就能做好,最少他的時間就不夠。”
徐鳳年心平氣和道:“現(xiàn)在的中原亂象,亂在何處亂在人心罷了,淮南王趙英懷怨而死,膠東王趙睢郁郁而退,靖安王趙珣戰(zhàn)戰(zhàn)兢兢取媚太安城,廣陵王趙毅自污名聲而求世襲罔替,那么燕敕王趙炳的起兵北上,也就在情理之中。離陽武將,不說閻楊那些老人,年輕一輩中,盧升象,蔡楠,唐鐵霜等等,相信這些人一樣都會有一些難言隱痛。如果張巨鹿沒有死,哪怕已經(jīng)離開廟堂退居江湖之遠(yuǎn),又甚至只要不是身敗名裂的下場,今日中原絕對亂不起來。”
姚白峰面有痛苦之色,顫聲道:“不管如何,百姓何其無辜”
尉鐵山微微搖頭,劉元季翻了個白眼,這些從死人堆里活下來的北涼老將,大多都對這種書生意氣有些嗤之以鼻。
徐鳳年平淡道:“自大秦立國起,八百年以來,分分合合,戰(zhàn)火不斷,哪個朝代的百姓不是無辜而且先生不管如何這四個字,太過輕描淡寫了,那皇帝趙篆哪怕有千百借口理由,但只要他還坐在龍椅上,這場禍?zhǔn)戮偷糜伤麃碡?fù)擔(dān)。就像我徐鳳年擋住了北莽馬蹄,沒有任由他們長驅(qū)直入中原,朝廷不念好,我根本不在意,如果擋不住,第二場涼莽大戰(zhàn)輸了,以后青史罵名也好,當(dāng)世的中原百姓戳著我的脊梁骨罵也罷,我一樣還是不會在乎。”
蹲在不遠(yuǎn)處翻書曬書的徐北枳轉(zhuǎn)頭重重咳嗽一聲,沒好氣道:“這些大話屁話晦氣話,少說兩句,你北涼王不在乎我徐北枳還在乎呢還有啊,姚先生是咱們白馬書院的院主,你給我客氣些”
徐鳳年無言以對,有些吃癟。
姚白峰哈哈大笑,開懷說道:“無妨無妨,王爺今日肯說這些不討喜的言語,我這個脖子都埋在黃土里的老頭子,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劉元季嘿嘿笑道:“那是當(dāng)然咱們王爺是地地道道的北涼老爺們,是實在人,從來不說離陽朝廷那邊狗屁倒灶的官腔”
林斗房笑罵道:“王爺祖籍遼東錦州何況也不是出生在北涼你劉老三這輩子拍馬屁無數(shù),就沒一次上得了臺面。”
劉元季天不怕地不怕,對大將軍徐驍也是敬而不畏,唯獨畏懼林斗房這個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否則當(dāng)初到頭來整個北涼就只有林斗房賞給了劉元季幾記老拳,如果不是尉鐵山等人拼命攔著,估計劉元季還要被踹上無數(shù)腳。
尉鐵山欲言又止。
徐鳳年眼尖,溫和說道:“尉老將軍有話直說。”
尉鐵山一咬牙,沉聲問道:“王爺,咱們北涼當(dāng)真要依靠那些年輕人把三十萬鐵騎和北涼存亡都交付流州戰(zhàn)事”
這次輪到姚白峰咳嗽一聲,偷偷丟給了徐北枳一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