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敬酒罰酒
一位年輕少俠踉踉蹌蹌越過屏風(fēng),正要扯開嗓子跟酒樓伙計多要幾壺劍南春燒,突然像是給人用繩子勒緊脖子,呆若木雞,死死望向那名離他不過七八步遠(yuǎn)的女子。
江湖兒郎行走江湖,想要遇見一位陸地神仙靠什么?只能靠祖墳冒青煙!
那么一天之內(nèi),在破天荒遇見了陸地神仙之后又能遇到名動天下的仙子,靠什么?大概就只能希冀著老祖宗從棺材里爬出來曬太陽了吧?
但是這位前不久才被神仙一腳踹入龍駒河的少俠,真的瞧見了那位江湖公認(rèn)的仙子,天下十大幫派之一的幫主,北涼江湖的執(zhí)牛耳者,劉妮蓉!
他狠狠揉了揉眼睛,然后瞬間漲紅著臉,根本不敢向前跨出半步,如同腳下就是一座雷池,只是鼓足勇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道:“敢問可是劉幫主?”
如果老天爺能夠再給他一次機(jī)會,他一定盡量把舌頭捋直了再開口。
原本要去會見一撥遠(yuǎn)方貴客的年輕女子聞聲后停下腳步,臉色平淡,問道:“有事?”
在家鄉(xiāng)江湖也算風(fēng)云人物的年輕少俠脫口而出道:“沒事!”
她一笑置之,轉(zhuǎn)頭離去。
滿腹懊惱的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不過到底是酒壯慫人膽,略微提高嗓音,癡癡望著那個曼妙背影顫聲喊道:“劉幫主,在下霸陵郡宋觀想,師從浩然樓樓主青蚨劍客……”
那位高不可攀的女子已經(jīng)繞過屏風(fēng)進(jìn)入雅間,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他已經(jīng)沒有那份膽識氣魄死皮賴臉地跟上去,也許年齡相仿的男女之間,只有一座不過丈余高的蜀繡屏風(fēng),但是這位霸陵郡浩然樓的高徒,心知肚明,他與那位看似近在咫尺的女子之間,實則有著天地之別,猶如陰陽相隔。
離陽由永徽年號變更為祥符之后,離陽的江湖也出現(xiàn)一道界限清晰的分水嶺,除去那位無形中為兩代江湖承前啟后的新涼王,新舊江湖極為分明,武帝城王仙芝,春秋劍神李淳罡,春秋三甲黃龍士,人貓韓生宣,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東越劍池宋念卿等等在內(nèi)一大撥前輩宗師,都已逝去,隨著桃花劍神鄧太阿的淡出視野以及大官子曹長卿的戰(zhàn)死太安城外,更是為永徽江湖蓋棺定論,如今的祥符江湖,新人新氣象,為人津津樂道的人物,是那位以女子身份號令中原群雄的徽山紫衣,是以她領(lǐng)銜的祥符十二魁和四方圣人,是春神湖畔快雪山莊、金錯刀莊、江南道笳鼓臺、幽燕山莊這些新一代鼎盛幫派,是那位在劍道上突飛猛進(jìn)、以一己之力將二流宗門送入十大幫派之列的太白劍宗年輕謫仙人,是南疆龍宮林紅猿、笳鼓臺柳渾閑這樣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的年輕仙子。
如今的江湖,喜新而不念舊,老人與年輕人說起天下劍術(shù)出一姓的吳家劍冢,后者會說太白劍宗那位半年破三境的謫仙人肯定一人一劍,就能踏平那啥玩意兒的吳家劍冢。老人與年輕人說起武帝城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后者也許就會說也就是那姓王的老頭子幸虧死得早,否則等到太白劍宗謫仙人和金錯刀莊女子莊主這些武學(xué)天才再練個幾年刀劍,到時候膽敢自封天下第二十都算老家伙臉皮夠厚。
唯獨提起那個手握三十萬鐵騎的新涼王,少有質(zhì)疑。
相信那位年輕藩王如果還有機(jī)會再去離陽走一趟江湖,肯定會感到陌生。
這不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而是三年河?xùn)|三年河西。
劉妮蓉對于這種莫名其妙的搭訕早已麻木,一開始她還會鄭重其事去應(yīng)酬,信奉父親那一輩老江湖所謂的待人以誠,與誰相處都發(fā)自肺腑地平起平坐,只是吃過一次苦頭后,她就開始不由自主地放棄父輩們那套金科玉律,先前曾有一位和她不過一面之緣的中原宗門俊彥,竟然對外宣傳與她這位魚龍幫幫主一見鐘情,以至于整座北涼江湖沸沸揚揚,事后不等她反應(yīng)過來,幫內(nèi)兩位秘密供奉便悍然殺人,將那顆鮮血淋漓的腦袋直接懸掛在陵州魚龍幫總部的校武場旗幟上,而那個因言獲罪的江湖俊彥所在宗門,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送了一封密信到魚龍幫,滿篇請罪的小心措辭,從那一刻起,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她即便再練武一百年兩百年都登不上武評,但只要幫眾人數(shù)傲視離陽的魚龍幫存世一天,她就是江湖上最拔尖的權(quán)勢人物之一,這跟她姓什么無關(guān),如今的江湖便是這般勢利眼,她自知姿色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傾國傾城,不說陳漁姜泥這些登榜胭脂評的人間尤物,也不說那位容貌跟隨著武道境界攀升而脫胎換骨的徽山紫衣軒轅青鋒,就是相比一同被譽為離陽四大仙子的其她三人,龍宮林紅猿、金錯刀莊莊主童山泉和笳鼓臺柳渾閑,劉妮蓉也自認(rèn)無論相貌氣態(tài)都差了一大截,如今事務(wù)繁忙的她偶爾脫身得閑,也會胡思亂想,覺得那些看似豪氣干云肝膽相照的江湖男子,他們仰慕心儀的劉妮蓉,只是她的身份罷了,哪怕她再丑上幾分,哪怕性格暴戾喜怒無常,也一樣會有無數(shù)人爭做她的裙下之臣。所以她越來越懷念當(dāng)年那個因為走投無路才去走鏢北莽的自己,那個什么都懵懵懂懂的江湖雛兒。
劉妮蓉繞過屏風(fēng)后,很快收起那份神游萬里的可笑思緒,看著在座四位遠(yuǎn)道而來的南疆貴客,她作為當(dāng)之無愧的地頭蛇,仍是沒有著急落座,而是抬手抱拳致歉道:“路上耽擱了兩天,讓林宮主久等。”
距離這位魚龍幫幫主最近的男子,正是那名讓御林軍錢統(tǒng)領(lǐng)極為忌憚的刀客,雖說在劉妮蓉登樓之時就已經(jīng)察覺到她身后的四股悠長氣息,等到劉妮蓉此時此刻站在他身邊,可這名刀客始終置若罔聞,繼續(xù)喝酒吃肉,不過倒是松開了按在刀柄上的手,想必是以此來表態(tài)自己并非是惡客臨門,至于劉妮蓉能否領(lǐng)會又是否領(lǐng)情,這位年已古稀卻滿頭黑發(fā)的老人其實根本無所謂,他的確也有資格不在乎。
因為他是毛舒朗。
作為當(dāng)世屈指可數(shù)的刀法巨匠,同時又是親身經(jīng)歷過春秋十三甲那個燦爛時代的老人,他在巔峰時期,曾與李淳罡并稱為北李南毛,只可惜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場大戰(zhàn)皆是告負(fù),刀劍之爭,輸給了李淳罡,那場大戰(zhàn)也被很多老輩江湖人視為刀劍的氣數(shù)之爭,后來顧劍棠嶄露崢嶸,一路南下挑戰(zhàn)毛舒朗,這場天下刀法第一人之爭,毛舒朗雖然體魄不曾遭受重創(chuàng),但是原本趨于圓滿的無垢心境卻支離破碎,從此開始徹底封刀,這二十年來一位位后起之秀在武道一途上勇猛精進(jìn),而他毛舒朗卻是如同在泥濘中向前艱辛爬行一般,從當(dāng)年那個武力冠絕南疆的年輕天才刀客,淪為一個連沙場武夫王銅山都敢嗤之以鼻的廢物,老人始終沒有與江湖說一個字。
被劉妮蓉稱呼為林紅猿的女子嫣然一笑,緩緩起身說道:“劉幫主太客氣了,魚龍幫上上下下可是有好幾萬人,不像我龍宮,撐死了也就三百號人,想找點事情做都難,劉幫主能夠從百忙中抽身見我們一趟,林紅猿已經(jīng)是感恩戴德了。”
繼毛舒朗之后被公認(rèn)為南疆第一高手的程白霜笑意無奈,顯然知道林紅猿這個心高氣傲的閨女,始終對魚龍幫幫主劉妮蓉看不上眼,聽說上次跟隨徽山紫衣一起趕赴西域圍剿六尊魔頭,林紅猿就已經(jīng)
多次在公開場合對劉妮蓉表露出針鋒相對的端倪,至于到底為何如此,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女子心思,隱約知道些內(nèi)幕的程白霜當(dāng)然不愿意摻和,何況于情于理,他也要護(hù)犢子護(hù)著幾乎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林紅猿。
倒是作為南疆龍宮首席客卿的嵇六安,皺眉沉聲道:“宮主,不要耽誤大事。我們此次北涼之行照理說本該前往陵州,先行見過劉幫主,是宮主擅自更改行程,非要親眼看一看那太安城的閹人,怎可反過來怪罪劉幫主?”
林紅猿瞥了眼劉妮蓉,笑瞇瞇道:“嵇叔叔,劉幫主豈會跟我一般見識。”
劉妮蓉身后四名這些年陸續(xù)進(jìn)入魚龍幫擔(dān)任供奉的高手,或多或少都有些怒意,畢竟廟堂上講究主辱臣死,江湖上也同樣講究打人別打臉,林紅猿多次綿里藏針地挖苦幫主劉妮蓉,魚龍幫的高手早就心懷不滿,再者魚龍幫尤其是地位超然的那撥人也都憋著一口惡氣,因為江湖上雖然敬畏人多勢眾的魚龍幫,卻認(rèn)為魚龍幫事實上拿不出手一位真正的高手,比如南疆龍宮就有老宮主和嵇六安兩大高手坐鎮(zhèn),更不要說徽山大雪坪有黃放佛這樣的天象境宗師,太白劍宗擁有那一位驚才絕艷的劍道天才就足以服眾,笳鼓臺也有四方圣人之一的樂圣,金錯刀莊的女莊主同樣是一人就能夠力挽狂瀾,而幽燕山莊雖說也沒有頂尖宗師震懾江湖,卻因為龍巖劍爐的重新鑄劍,與各方豪杰籠絡(luò)交好,與江湖同道的香火情,遠(yuǎn)不是在西北偏居一隅的魚龍幫可以相提并論,至于西蜀春帖草堂,只要稍稍想象一下胭脂評美人謝謝身后的那位白衣男子,就不會有誰敢有半分小覷,說來說去,就數(shù)魚龍幫的軟肋最為致命,當(dāng)初中原江湖正道領(lǐng)袖攜手追殺六位膽敢從大雪坪偷竊秘笈的六位邪魔,在那場蕩氣回腸的正氣大潮中,也鬧出過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話,其中就有先前新評為江湖十位俊彥之一的竇長風(fēng),在他與魚龍幫幫眾起了沖突后,撂下了一句事后傳遍中原江湖的“名言”——你們魚龍幫人多了不起啊?
所以當(dāng)林紅猿當(dāng)著劉妮蓉的面“稱贊”魚龍幫幾萬人,雖然劉妮蓉神色淡然,但身后已經(jīng)有一位正值壯年的魁梧客卿大步踏出,即便劉妮蓉已經(jīng)試圖攔阻,后者仍是不管不顧走到桌邊,一只手按在桌面上,冷笑道:“聽說龍宮有個叫嵇六安的劍道宗師,劍術(shù)超群,相當(dāng)了不得啊!連那個被咱們王爺一巴掌拍死的王銅山都夸口,說是能算半個高手?”
左右腰間各懸佩有一柄劍中重器的嵇六安驟然瞇眼,“在下便是‘半個高手’的嵇六安。”
魁梧漢子盯著嵇六安,皮笑肉不笑道:“原來就是你啊,來者是客,那我‘開碑手’趙山洪就敬你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