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口缸
“咚咚咚~木魚響起時我即佛,咿呀咿呀呦~咚咚咚~”
少年僧人悄悄撇過頭,偷著笑。
這一天,陽光溫暖。
作為北莽南朝中樞的西京城,本名佳婿城,曾經不過是一座中規中矩的城池,隨著那股北奔士子洪流的涌入,逐漸有了深深幽幽的江南庭院,有了敦本敬祖之風濃郁的黑瓦白墻,有了耕讀世家的私人藏,有了陌生的朗朗讀書聲,有了風流倜儻的高冠博帶,有了佳人拖曳在地的錦繡長裙,有了讓當地人眼花繚亂的各色吃食。佳婿城一天一天飽滿,直到一舉成為北莽的陪都,隨著不斷擴建,更有了本土隴關貴族和外來新士族各占半壁江山的朝堂,有了三省六部制,人才濟濟,蔚然深秀。
這座城池,隨著二十余年歲月推移,就像是由清瘦的小女孩長成了體態豐腴的美婦人。
然后在這個比往日略顯冷清的御道上,有一行人緩緩走著,領頭之人是位老嫗,老婦人的歲數,自然不是新西京可以比擬的。
披一件舊狐裘子的老嫗身邊跟著一名年邁儒士,更后邊一些,又跟著一名佩劍的中年劍客和一位五十來歲的魁梧男人,并肩而行。
老嫗突然輕聲笑道:“聽說咱們的軍神在徽山遇上那一家三口了,就是沒能打起來。”
青衫老者嗯了一聲。
老婦人感慨道:“墻內開花墻外香嗎為何朕很欣賞的兩個人,都要前往離陽一個敢單槍匹馬殺到帝京城墻腳下與朕對望,還有那個,一人即是一座宗門。如果朕沒有記錯,這個只有一人的宗門,名次還要在公主墳和你們棋劍樂府之上吧他們若是肯留在北莽算了,不說也罷。”
棋劍樂府在最巔峰時坐擁四大高手,雖然躋身武評的黃寶珠或者說魔頭洛陽已經叛出北莽,但洪敬巖已是柔然鐵騎共主,劍氣近和銅人祖師也是北莽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
世間誰敢小覷棋劍樂府
窮酸老儒模樣的老者笑了笑,“若非如此,那江湖豈不是少了許多樂趣”
老婦人轉頭望向那個佩劍的中年人,“黃青,與那人對敵,可有勝算”
不是問幾分勝算,而是“可有勝算”
被問之人點了點頭。
這個答案雖不讓人驚喜,好歹也不至于讓老嫗大失所望。
黃青,本名孫少樸。棋劍樂府詞牌名“劍氣近”,同時還是洪敬巖的師父。因為憤懣于離陽王朝大肆嘲諷北莽劍林的青黃不接,甚至有人揚言整座北莽江湖無一人可談劍道。
他因此改名黃青。
能讓劍氣近擔當扈從的老婦人,身份也就顯而易見。
這頭日漸遲暮的雌鷹,飛翔在大草原所有雄鷹更高天空的歲月,已經太久太久了。
一行四人一直走入西京宮城,然后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小心翼翼地引領下,最終只有慕容女帝和那位太平令走入一座幽靜閣樓。
樓內有一口不明材質的灰黑色陰刻螭龍缸,缸不過半人高,但是尤為巨大,霸占了整個閣樓大廳的大半位置。
慕容女帝雙手放在沁涼的圓潤缸沿上,瞇起眼低頭望著那缸清水。
這只大缸名“蜇眠”,她只有在篡位稱帝坐上龍椅后,才有人悄然入宮跟她稟報,有一尾蛟龍蟄伏而眠于缸底。
一眼望去,有無蛟龍看不出,但視線中那幅畫面已經足夠詭譎。
無風無浪,水面明明靜止,卻處處不平。
若是仔細辨認,依稀可見缸內有許多不同色彩的小鯉懸停水中不游曳。
慕容女帝抬起頭環視一周,除了身邊的太平令,屋內就只有九人,其中既有道德宗內地位僅次于國師袁青山的南溟真人,也有北莽身份最隱秘卻是最擅風角占敕的練氣士第一人,還有祖輩世代為北莽皇室推演讖緯的占星大家耶律光燭。這九個深居此地數十年的真正隱士,便是南朝上任南院大王黃宋濮也沒能都見過一面,至于其他南朝權貴就更不用奢望了,恐怕都不清楚西京城內有這么一座奇怪閣樓,有這么一口莫名其妙的大缸,聚集了這么多奇人異士。
慕容女帝輕聲問道:“那個說自己身體有恙暫不朝會的離陽天子趙惇,如今身在何處了”
滿頭鶴發卻面孔嫩如稚童的南溟真人提著一根纖細的紫色竹竿,走到慕容女帝身畔,伸出長竿,在距離水面兩尺高的某個地方,輕輕畫了一個小圓。百歲高齡的道德宗老神仙連嗓音也如孩童無異,清脆說道:“以位置推斷,趙惇確實如蛛網諜報所言,已經秘密巡邊兩遼了。”
慕容女帝手指輕輕敲擊缸沿,譏笑道:“才知天命的歲數,就要死在朕這么個老婦人前頭,還真是可憐。”
四周寂靜無聲,沒有誰敢答話。
她又問道:“除了象征陳芝豹的那條小東西突然生出了龍爪,還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情況”
南溟真人用紫竹竿點了點比先前偏南幾分的地方,“張巨鹿那一尾,在缸內下墜了四尺,即將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