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天下動靜,除夕(中)
黃龍士冷笑道:“是不是愈發覺得碧眼兒不該死了別看當下好像有無數人為首輔大人的倒臺,偷偷拍手稱快,其實真正的明眼人,尤其是像你這種打心底認為民為重君為輕的讀書人,一個個都在咬牙不語。你以為當時好像所有人都在罵徐瘸子,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視北涼了碧眼兒,坦坦翁,顧劍棠,閻震春,盧白頡盧升象,還有許拱等等,真是只有仇視而無由衷敬仰要知道當時徐驍帶著北涼親騎披甲策馬南下,率領前往邊境阻截徐鳳年的顧劍棠嫡系大將蔡楠,整整六萬人馬,面對那個老瘸子,別說與之一戰了,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只說了句很多將士都清清楚楚聽在耳中的末將參見北涼王,不但是他這個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壓縮北涼生存空間的大將軍蔡楠,六萬甲士都一樣的心思,把遠遠見著大將軍徐驍一面視為一生中的莫大榮耀,結果到最后,成了徐驍代替顧劍棠巡視顧家鐵騎,廟堂文臣私下說起來憤憤不平,但是離陽各地的武將士卒那可都不覺得有啥丟人現眼的。徐驍如此跋扈而霸氣,是他應得的,張巨鹿有你這樣的讀書人默默記在心中,同樣也是碧眼兒應得的。故而這又是碧眼兒的一死”
黃龍士面無表情從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輕聲道:“太子趙篆對這位首輔素無好感,曾經試圖結好張巨鹿幼子張邊關,無果。亂世養武將,治世重文臣,此人注定會是個文人皇帝,但為了文武平衡,必然要延續先帝趙惇留下尚書門下中書三省相互掣肘的的棋局,閣臣會比當下更多,但文臣領袖絕對不能要有。趙篆要坐穩龍椅,張巨鹿又是一死。”
“張巨鹿看事情比所有人都要遠,以自污導致身敗名裂,且不留退路,警醒后世。碧眼兒無比清楚以后形成文人治國的格局,刑不上大夫這個禮,會被文臣反復提起。自永徽元年起,尚書省獨大,不說六部尚書,就是侍郎也沒有一個被殺頭,若是按照當下的勢頭,離陽以后就更難死士大夫了。這其中有件事的苗頭很有意思,那就是宗室貴胄和豪閥子弟的貪瀆,多少講究一個吃相,可寒士出身的文臣,抖落掉身上的泥巴后,就要更加沒臉沒皮,手段也更加隱蔽,碧眼兒顯然對此是心知肚明的,所以這一死,是他自求的。只不過在我看來,死一個首輔,對待世風日下的后世,實在是用處不大。”
“但正因為如此,張巨鹿這一死,最讓我黃龍士佩服。”
“皇帝趙惇要他死,張巨鹿愿意死,又是一死。這一死,是讀書人貨與帝王家的最無奈,但也是讀書人問心無愧的最風流。”
雙指拈棋始終不落于棋盤上的黃龍士不再言語,鹽、米飯和蘿卜早已吃得一干二凈。
范長后輕聲道:“張巨鹿有九死了。”
黃龍士低頭看著棋局笑問道:“都說九死一生,你覺得碧眼兒還有那一線生機嗎”
范長后搖頭道:“眾人要他死,他又不想生,如何能活”
黃龍士把那枚白棋敲在東北棋盤一處,而且還重新正了正位置,范長后十分驚奇,師父與自己對弈,向來落子如飛,更不要說刻意去擺正已經落子的棋子位置了。因為黃龍士說過落子即生根,世事從來如此無情,世上就算有長生丹,也不可能有后悔藥。這讓原本對棋局沒了興致的范長后重新生出好奇,仔細看去,在這位翻十段專心致志找尋答案的時候,黃龍士彎腰伸手從棋盒中抓起一枚黑棋,望向棋盤上偏西的位置,握棋子的兩根手指在那里畫了個一圈,淡然道:“先前你看我一氣呵成擺成這副棋局,別看此地貌似大戰正酣,黑白雙方對殺極其巨力,但其實很可笑,很有可能無關大局。”
跟黃龍士面對面而坐的范長后心頭一跳,俯瞰棋局,接連問道:“是離陽北莽對峙局這里是北涼北涼擁有三十萬鐵騎,怎么可能無關大局師父,我真的想不通,可以幫徒兒解惑嗎”
黃龍士將那枚黑棋丟回棋盒,笑道:“你一個范十段怎能猜到北莽太平令的下一步。別費腦子了,給你一百年也想不出來的。下棋能有你這份功力,差不多可以了,以后就想著怎么在新朝局中搏取功名吧。棋力越高,為人越虛啊。”
范長后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的師父。
黃龍士笑道:“說的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師父和那位北莽帝師不在其中。”
范長后問道:“那西楚曹長卿”
黃龍士笑道:“一半一半。知其不可而為之,他啊,就是個傻子。曹長卿整個后半輩子,其實都在爭一口氣,毫無意義。”
遠處傳來呵一聲。
似乎是在嘲笑這老頭兒胡吹牛皮指點天下,黃龍士有些尷尬,范長后看到師父吃癟,則想笑不敢笑。
黃龍士站起身,走到還在那兒翻書的小姑娘身邊,揉了揉她的腦袋,很心疼地嘆息道:“閨女啊,以后別找那銅人的麻煩了,你殺不掉的。”
老人拿起一本書,走向正是被齊玄幀一把丟到廣陵道此地的北莽銅人師祖身邊坐下,但是很快被呵呵姑娘擠在兩人中間,黃龍士不得不往邊上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掌放在書本上,感受著日光殘留的溫暖,說道:“我年輕時候去斬魔臺拜訪過齊玄幀,那位大真人說了句自己提筆寫書,不如清風翻書人看書。我黃龍士是不信也不答應的。否則這一遭,就白走了。”
銅人師祖一言不發。
黃龍士轉頭問道:“還有多久”
銅人師祖依舊雙目無神望向正前方。
求恕閣的這一方天井,重歸寂靜無聲。
一日復一日,全天下終于都知道當朝首輔張巨鹿死了,死在獄中。
那時候,世人才記起一個該死卻不死的老王八,好像很早以前就送給當時如日中天的首輔大人一句晦氣讖語。
“難過除夕”。
那時候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像大魔頭黃三甲所有的斷言,都一一應驗了。
除夕,月窮歲盡,故而與新春首尾相連。
舊歲至此而除,另換新歲。
祥符元年的除夕夜,杏子巷不論老幼都在燃燈守夜迎新年,范家也是如此。
寬心閣前,銅人師祖站在天井中央,舉頭望天。
小姑娘和范長后坐在石階上。
小姑娘板著臉。
范長后則是像個孩子低頭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