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狼煙升起前
徐鳳年問道:“這里有比較詳盡的幽州形勢輿圖嗎”
陶文海趕忙起身去書房取圖,捧回來一大摞,既有幽州疆域圖,也有郡縣圖,將最大的那幅幽州全州形勢圖攤開放在桌案上,然后將小的那四五幅分開放置。這些東西可不是誰都敢民間私藏的,一經官府發現,那絕對是要抓進去吃飽牢飯。徐鳳年站起身,陶錦藻和陶文海也趕緊起身,徐鳳年詳細詢問了有關幽州各個郡縣的死士分布,想著查漏補缺。三人自然會偶然談及各處郡縣的地形,陶文海驚訝發現這位藩王連許多胭脂郡本地人都講不清楚的地理也了如指掌,對于各地駐兵和領軍校尉更是隨口說出,甚至連那些品秩不過六七品的武將履歷和治軍性格都一清二楚,陶文海難免懷疑自己這個小縣尉也難逃法眼,一時間好不容易放回肚子的心又提起,生怕給年輕藩王留下半點不好印象。
三人這一聊就是整整兩個時辰,那名年輕女子除了添香添茶添燭,就一直安分守己地屈膝坐在角落。
她叫陶檀香,她不是為了北涼王而如此得體地獻殷勤,其實她很早很早就開始關注徐鳳年,那時他還只是那個聲名狼藉草包至極的世子殿下。陶檀香的父親陶玄龍重金購得一幅從北涼王府流出的名畫,是出自前朝西蜀國手的龍宮仕女圖,當她看到那兩個奇大無比的印章篆體“贗品”,當時見到后整個人就目瞪口呆了,世上還有如此暴殄天物的混蛋家伙這些名流雅士每次開卷鑒賞都會抱著朝圣心態去觀摩的名畫,必定會代代傳承下去,只要保存完善,說不定在五百年甚至千年后還會被人放在案頭觀看欣賞,這家伙就不怕因為那兩個字而遺臭萬年嗎后來她就有些賭氣,只要是被這位世子殿下加蓋印章的字畫都請父親不惜重金買回,說來好笑,當時官不過從七品的陶玄龍一擲千金大肆收購“贗品”,因此被“為官有道”的胭脂郡太守洪山東青眼相加,覺得此人是可造之材,尤其是當世子殿下變成北涼王后,陶玄龍更是又一次獲得了破格提拔。陶檀香久而久之,就斷斷續續收藏了不下三十幅印有徐鳳年蓋章的字畫,其中未必都是贗品二字,像徐鳳年那一方當今被京城收藏大家私下稱贊為妙趣橫生的“急就章”,還有一方簡練生動字意粗糲的鳳肖形印,而那幅枇杷上的子母印,更是讓人記憶深刻。
于是陶檀香慢慢覺得自己認識這個男人很久了。
她知道他這些年中每一個從離陽江湖上、從京城朝堂上、從北涼官場上傳來的消息。
她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抬起頭癡癡然望著那個從無半點氣勢凌人的男人,他每一次皺眉凝神,每一次溫暖微笑,她都仔仔細細納入眼簾,就像是在收藏一樣珍品。
又過了一個時辰,徐鳳年笑著讓年邁的陶錦藻先去睡覺,和陶文海繼續挑燈聊天,話題也更廣些,不再局限于幽州甚至是北涼,而是囊括了離陽和北莽的朝政軍事,兩個王朝的鄉土人情。陶氏家主先前在離去時走到孫女陶檀香這邊,讓她去烹茶和準備一些糕點吃食。所以之后搬去窗邊小榻的閑聊,她就坐在北涼王和叔叔陶文海之間的座位上,有點三足鼎立的諧趣意味。
當天空泛起魚肚白,神采奕奕根本沒有睡意的陶文海仍是起身告辭離去,他請求北涼王準許陶檀香與他一起在陶家大宅內隨便逛逛,徐鳳年微笑著點頭答應。
兩人散步走向陶家書樓,兩人之間從頭到尾都隔著兩肩距離,沒有任何若即若離的感覺。
徐鳳年歉意道:“陶小姐辛苦了。”
她搖頭笑道:“不辛苦啊,就是祖父可能會有些失望,不過我不失望,很知足了。”
徐鳳年會心一笑,也直言不諱說道:“你可不愁嫁,如今赴涼為官的俊彥士子一抓一大把,品性才學俱佳的也不少。”
陶檀香嗯了一聲,走近了那座閣樓,說道:“世人藏書看重版本和全秩,例如版刻精良的奉版書籍,就有一頁百兩銀一套值千金的說法,但我們家書樓不挑這個,祖父覺得什么都不如書上的先賢言語來得重要,與其花一千兩銀子買一套奉版,還不如買一百套尋常書籍,所以這座書樓藏書數量并不比中原那些大書樓要少,而且若是有讀書人來借書看書,都暢通無阻。”
徐鳳年點頭道:“我聽說過你們陶家還會全權負責那些求學寒士的飲食住宿,很難得。北涼士子的負笈游學之風遠遠不如中原,但是胭脂郡因為有你們陶家,不輸江南。”
陶檀香柔聲道:“我爹說過,一個蒸蒸日上的富足之家,就像是一個肌膚充盈之人,但若是陽氣過盛不去調理,必然有一天會傷及臟腑,因此我們陶家年復一年的賑災、借書和善待鄉鄰,都是一種必須的治病,治病不能等到病入膏肓才去亡羊補牢。”
徐鳳年打趣道:“就憑這一席話,你爹就可以去當個綽綽有余的郡守大人。”
徐鳳年走向陶家大宅的大門,跨過門檻的時候對陶檀香說道:“你先回去吧,女子熬夜很傷的,我還要去牌坊那邊等人。”
她瞇眼燦爛笑著,俏皮說道:“沒事啊,我很想知道天底下誰能讓北涼王等候。”
徐鳳年一笑置之。
兩人站在一座牌坊下。
不知等了多久,視野盡頭的遠處,終于出現一輛馬車和一隊百余騎的白馬義從。
陶檀香轉過頭,正好看到他笑了。
她看到他快步走去相迎,她沒有跟上去,站在原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馬車和騎隊整齊停下,陶檀香看到從馬車上走下一名看不清容顏的年輕女子。
徐鳳年看著從涼州王府一路趕來的女子,柔聲問道:“冷不冷”
她搖了搖頭。
跟白馬義從一同前來的某騎十分僭越嫌疑地沒有下馬,只是跟徐鳳年視線交錯后點了點頭,然后撥轉馬頭,策馬離去。
這名騎士沒有佩刀也沒有負弩。
只有一根沉重鐵槍。
但有這一騎一槍。
整個幽州就亂不了。
徐鳳年跟白馬義從要了一匹戰馬,先把她抱上馬,然后自己翻身上馬,抱著她兩人共乘一騎。
徐鳳年歉意道:“以前答應過你要看遍北涼風光的。”
她靠在他的溫暖懷抱中,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