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山中無虎
孔大虎將信將疑道:“小兄弟,這套拳法果真如此不俗”
徐鳳年點頭道:“就像一篇文章寫得盲風澀雨詰屈聱牙,瞧著很有才學,其實在大家眼中也就那么回事,算不得真正好學問。同理,一套武功入門越難,門檻越高,也未必是好武功。”
孔大虎笑道:“這道理好聽,可未必在理啊,世間武功,哪有門檻不高的小兄弟你說老劍神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難不難學又豈是誰都能學的新劍神鄧太阿的劍術,隨手一個架勢,那更是讓連小宗師看都看不懂。”
被反駁的徐鳳年哈哈笑道:“這正是武當這套拳法的高明之處,也是洪洗象所修大道的真意所在,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道如華山之巔的險路,僅是一條羊腸小道,雖有腳步,但人煙罕至,可洪洗象的大道,卻是世間那平坦驛路,人人可走,只要堅持,哪怕資質平庸,也能走得遠。”
孔大虎愣了一下,指著這哥們笑道:“聽著像歪理,但還是挺有道理的。”
許十營一本正經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說道:“小兄弟有悟性,以后肯定能夠成為揚名立萬的高手。”
徐鳳年微笑道:“借你吉言。”
三人起身后,武當掌教李玉斧還是被眾人重重圍繞脫不開身,那名在去年隆冬大雪時分上山的小道童站在外邊,小心翼翼打量著徐鳳年,不知為何,孩子對這個不知身份卻能讓師父格外重視的神秘男子,初見時有些沒道理可講的敬畏,但很快心底就有些晦澀難明的親近。不過始終是畏多于敬,所以從頭到尾孩子都躲在師父身后,沒有跟這個家伙說半個字。就在徐鳳年跟小道童余福視線對碰然后后者趕緊轉頭的時候,一名錦衣貂裘的世家子俊哥兒躡手躡腳走到徐鳳年身前,在五六步外就不敢上前,雙拳緊握,手心滿是汗水,身后還跟著一幫同樣純粹是吃飽了撐著來武當山賞風賞月的狐朋狗友,他們這伙人對什么武當掌教什么拳法都不上心,但時下北涼舊三州的官場,以及官場子孫,對某人的觀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是在那群當年跟那人比拼誰更紈绔敗家的年輕人加油添醋之下,更是達成了一個共識,覺得天底下最爺們的事情,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那個一臉不敢置信的年輕公子哥停下腳步后,怯生生試探性說道:“在下柳玉鯤,家父是陵州丹陽郡守柳工筌。”
徐鳳年笑了笑,“你大哥是龍象鐵騎的驍騎尉柳玉山當時跟著龍象軍長驅直入,一人斬獲首級十二顆”
那個在同黨眼中最是跋扈的柳玉鯤竟然一下子就眼眶濕潤起來,渾身顫抖,如遭雷擊。
柳大公子正要下跪,卻看到眼前那人輕輕搖頭,頓時硬生生伸直了已經彎曲幾分的膝蓋,不知所措。
去年陵州官場那場鬧劇,諸多功勛武將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頂著陵州將軍頭銜的年輕人逼得卸甲,一個個露出滿身傷疤,柳玉鯤就在場遠觀,起先也沒覺得那一幕如何震撼人心,只是當他后來見到從邊境返回的大哥,一向瞧不起他的大哥,因為文官出身的父親在飯桌上發了幾句冷嘲熱諷的牢騷,差點跟父親和整個家族決裂,后來又跟他這個弟弟一起破天荒喝著酒,斷斷續續說了些邊境上的戰事,說他的袍澤們是如何坦然戰死,他柳玉鯤才開始知道那份沉甸甸的意義。所以柳玉鯤這才在春寒料峭中登上武當山,只想知道那個新涼王當年是如何習武的。
徐鳳年不想在這里泄露身份,跟柳玉鯤的閑談點到即止,然后跟孔大虎許十營告辭,給了李玉斧一個眼神,只和陸丞燕走向茅屋。
等他走后,孔大虎和許十營面面相覷,這家伙怎么跟堂堂郡守公子扯上關系了看情形最不濟也是家世在一個級數上的人物,怎么還能耐著性子跟他們兩人扯老半天的蛋許十營更是嘴角抽搐,當時自己還裝模作樣拍了拍那哥們的肩膀,生怕這些聽說最喜歡笑里藏刀的世家子一轉身就朝自己動刀子,可千萬別還沒悟出個高手就給人套麻袋沉入洗象池啊。柳玉鯤先前壯著膽子觀察了半天,看到北涼王跟兩個窮光蛋武人蹲著聊了許久,還有說有笑的,這會兒可不就趕緊屁顛屁顛走上前,做了個舉杯的手勢,主動套近乎道:“兩位老哥,兄弟我陵州柳玉鯤,相逢即是緣,我那兒有酒,最地道的綠蟻酒,要不咱哥仨一起嘬一個”
孔大虎傻乎乎問道:“這位公子哥,不收錢吧”
柳玉鯤無奈苦笑道:“打我臉不是”
孔大虎和許十營懵懵懂懂去了柳玉鯤那頂豪奢綢緞帳篷內,懵懵懂懂喝上了煮熱的滾燙綠蟻酒,四周還有一群衣衫鮮亮的紈绔子弟用崇拜的眼神望向自己,那幾位年輕貌美的女俠更是眼睛發亮。
當兩人最終得知那人的身份后,呆若木雞。
祥符四年,涼州騎卒許十營戰死于邊關,死在擔任游弩手標長的哥哥之后。
祥符六年,幽州步卒孔大虎戰死于北莽寶瓶州。
兩人死前有笑,皆死而無憾。
在離開茅屋前往小蓮花峰的山路上,徐鳳年和陸丞燕竟是又跟嚴家老小相遇了,如此緣分,讓老家主嚴松也頗感奇妙,言談之中也就淡了幾分交淺言深的顧忌。若是加上嚴松年輕時在離陽覆滅大楚之前的任職,老人可謂久經宦海,陸續見過大楚離陽兩個朝廷的四個在位皇帝,其實離陽剛剛登基的新帝趙篆也早就見過,不過嚴松在擔任禮部侍郎的時候,那時候趙篆還不過是個各方面都不出挑的年少四皇子,見著經常去勤勉房授業的老人也要執學生禮。嚴松何等眼光老辣,自然不會將徐鳳年認作是尋常的北涼香客,后來武當掌教李玉斧的招待,更坐實了老人的看法,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都不需要擺在桌面上說得太敞亮,至于這個年輕人是北涼哪位將種子弟,已經見識過離陽廟堂最高處風景的嚴松跟北涼八竿子打不著,更不需要計較。兩人登山時的聊天,不知不覺就聊到了那位碧眼兒首輔大人,對于張巨鹿,站在敵對陣營的嚴松是心懷遺憾的,說張巨鹿距離圣人還差半步,做到了兼濟天下,可惜卻沒能獨善其身。
嚴松憂心忡忡道:“藩王,外戚,宦官,武將,文官。這五種人,如果立身不正,是最容易引來天下大亂的。我朝皇后賢德,外戚素來不成氣候,是天下莫大的福氣。宦官先后由韓生宣宋堂祿兩任司禮監掌印領銜,人品不去多言,但都對趙家天子忠心不二,對權柄一事也很謹慎,我朝宦官恪守本分,故而不用擔心宦官干政。先帝在張巨鹿竭力輔佐下大力削藩,悄然抑武,剛柔并濟,頗有成效。上一代稱得上封疆裂土的幾大藩王里,膠東王趙睢早已銳氣盡失,淮南王趙英更是戰死沙場,靖安新王趙珣也一心一意為國盡忠,廣陵王趙毅沒有什么野心,你們北涼又被北莽牽制,就算有心也無力,那么就只剩下手握精兵又善于藏拙的燕敕王趙炳了,南疆天然沒有大敵,趙炳可以緩緩蓄勢,這必定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然后嚴松自嘲道:“至于我們這些文官嘛,書生造反十年不成,皇帝最好打發,生前太傅死后文正,一直是文人一輩子最高的追求,就算做不到太傅,還有那么多二品三品大員可以當,而謚號,除了文正,也還有一大串可以帶進棺材里。退一步說,當官沒出息,還能立言傳世,青史留名,所以我說我們文官是最有野心的,也是最沒有出息的。但是”
嚴松突然停頓了一下,神情肅穆,沉聲道:“有了張巨鹿為天下讀書人做了整整二十年的榜樣后,不一樣了”
徐鳳年笑道:“那位青云直上的晉三郎,難得說了句捅破窗紙的大實話,民為貴君為輕,這正是張巨鹿教給他的。也正是晉蘭亭這句遞交給新帝的投名狀,讓先帝下定決心賜死首輔大人。”
嚴松恨恨道:“那個小王八蛋,不當人子不當臣子坦坦翁打得好”
徐鳳年看似一笑置之,但是陸丞燕卻憑借直覺察覺到他流露出一絲殺機。
嚴松嘆了口氣,“永徽之春的那幫文臣公卿,幾乎人人的修齊治平都是上佳,挑不出大毛病,但跟著張巨鹿耳濡目染多年,一旦沒了首輔的心胸氣魄,就會有過猶不及的結果,越是太平盛世,君子之爭越是容易淪為意氣之爭,而且可怕之處在于連皇帝都要束手無策。老夫有不少學生,得意門生也有一雙手的數目,不是老夫自夸,確是一直按照圣人教誨的有教無類,前十年二十年還看不出什么,等到老夫差不多致仕,就分出天壤之別了,不論是世族身份還是寒族出身,都算干臣能吏,治政有方,但除了寥寥兩個學生做到了善始善終,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貪瀆,可那些家世好的,吃相也要好上許多,驟然權貴起來的,就難看了,老夫也納悶,后來思來想去,還是其中一個兩袖清風的寒士學生道破天機,是他們怕窮,也窮怕了,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子孫后代積攢家底。”
徐鳳年笑道:“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
嚴松搖頭道:“為官,讓子孫衣食無憂,才是人之常情,但讓子孫十輩子都坐擁金山銀山,就過了。”
嚴松深深呼吸一口,強顏笑道:“這興許只是老夫一人的管中窺豹。”
嚴松苦澀道:“前年有個被老夫期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殿閣重臣的學生,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在東窗事發后在老夫書房外跪了幾個時辰,老夫倒是想讓他去死,可只要一想到他當年與我討教學問時的那張年輕臉孔,那雙清澈干凈的眼眸,老夫就如何都狠不下心了,最后只是讓他丟官了事,聽說如今新帝登基,他又心思活泛起來,在京城大肆運作,試圖起復。要知道他一擲千金的對象,恰好是他當年偏激認定為國之碩鼠蠹蟲的宗親勛貴,唉,還記得老夫當年還開解過他來著。”
徐鳳年問道:“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