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春秋十三甲
山后有碑成林。
石碑遍地,還有更多在建,絕大多數還是無字碑,但是外圍已經有數百塊石碑已經有主,一律書丹而成,都是祥符元年末在流州截殺北莽羌騎一役戰死的龍象騎軍。古語有云下筆用墨便瘦,得朱則肥,故而書丹以力勁骨硬為佳。為這些石碑提筆描朱的人士是兩位享譽已久的北涼書法大家,因為米邛、彭鶴年兩老分住涼地南北兩地,有“南筋北骨”之說,兩位古稀之年的書法名宿因為南北之爭,擺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且在大將軍徐驍在世時對北涼軍政頗不以為然,只是當北涼王府傳出要立碑三十萬后,米邛只身率先到達清涼山,問了幾個問題,得到答案后就住了下來,然后給彭鶴年寫了封信,大致意思就是說“姓彭的孫子,敢不敢來跟爺爺我面對面比劃比劃”
之后彭鶴年就帶著視若命根子的那套文房四寶也跑到清涼山后,跟米邛結廬比鄰而居,一對老冤家臨了竟然成了鄰居。然后就在兩老的切磋或者準確說是面紅耳赤的吵架聲中,經略副使宋洞明親自送給他們一份單子,上面寫了一個個名字,以及簡簡單單兩件事:生于何時何地,死于何時何地。
兩位老人在書丹初時還心存一較高下的意圖,后來當米邛寫到一個名字時,突然間就老淚縱橫,“柳弘毅,是我陵州春水縣的年輕人,他小時候仗著將種家世,頑劣不堪,老夫還罵過他白瞎了那么個名字,這娃兒才二十一歲啊,怎么說死就死了”
那以后,米邛彭鶴年的就越來越沉默,除了跟那幾個負責書丹后刻字的石匠還有些言語交流,就不太愛說話了。
今日,米彭兩老聽說好像有人到碑林了,頓時心中一緊,心情復雜地帶上行囊,結果跑去一看,竟然是北涼王親臨,老人不習慣給誰行禮,所以作揖的動作十分生疏,徐鳳年趕忙將兩老扶起,但也沒有什么客套寒暄,猶豫了一下,將那一摞宣紙分成四份,他和宋洞明各一份,米彭兩位書法宗師平分去另一半。四人默然地開始在石碑上書丹,四人身后又各有兩到三名能工巧匠早已準備好工具等著書刻,黃昏中,很快有金石聲鏗鏘作響。徐鳳年和宋洞明要比兩位老人早小半個時辰寫完,等到最后的米邛完工,天色已黑,滿手丹朱顏色的米邛也顧不得擦拭,老人神情疲憊地走到徐鳳年身邊,言語中有著不加掩飾的責備意思,沉聲問道:“幽州腹地為何也處處都有戰事”
徐鳳年輕聲說道:“北莽諜子死士滲透進來了,大肆刺殺幽州官員”
米邛直接就指著徐鳳年的鼻子,跳腳破口大罵道:“當年你爹在世時,北莽也有刺客偷襲,怎的就給擋在關外了你這個北涼王是怎么當的你徐鳳年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嗎,成天就知道干瞪眼眼睜睜看著人我涼人送死,你事后給人收尸,然后假情假意寫幾個名字而已”
宋洞明剛要說話,披著厚裘的徐鳳年擺擺手,阻止了副經略使的解釋,看著這位老人,歉意說道:“是我沒有做好。”
彭鶴年的性子沒有米邛那般急躁,但也有些怒意,不過仍是扯了扯后者的袖子。
當徐鳳年走出去很遠,臉色陰沉的米邛朝著那個背影重重呸了一聲,將手中的那方價值連城的蟹殼青色名硯“自了漢”狠狠砸在地上,“老子不寫了,這北涼也不待了去江南這輩子能活幾天,就寫幾天徐鳳年是個王八羔子這八個大字”
沒過多久,宋洞明原路折回,看到米邛閉著眼睛站在原地,彭鶴年蹲在地上長吁短嘆,誰都沒有去撿那方硯臺,宋洞明彎腰撿起名硯,也不急于物歸原主,望向清涼山頂那邊,沉聲道:“兩位老先生大概沒聽說過北莽劍氣近黃青、棋劍樂府銅人師祖是誰,又有什么能耐,更不會見過一條真龍,事實上我宋洞明也沒見過。但是我知道兩件事情,一件是黃青死在了流州,北莽養出的真龍也沒了,順帶著數百個躲在北莽西京的練氣士也死絕。第二件就是這里有兩塊碑,差點就得刻上兩個名字,恰好都姓徐,徐龍象,徐鳳年。”
宋洞明轉身把那方古硯交還給米邛,坦然笑道:“如果北涼哪天真沒了,碑上頭肯定少不了他徐鳳年,當然還有我宋洞明這個外人,到時候還希望米老別不樂意寫啊。”
說完宋洞明就緩緩離去了。
彭鶴年故意不去看漲紅一張老臉的米邛,扳著手指頭,像是在自言自語,“徐鳳年是個王八羔子,咦不對呀,老米,你算錯了,是九個字,可不是你說的八個字啊。”
米邛小心翼翼收起那方古硯,白眼道:“米邛是個王八羔子,行不行剛好八個字”
彭鶴年哈哈大笑道:“行啊,怎么不行,你不是沒過幾天就要過大壽了嘛,我就給你寫幅字,咋樣”
米邛顧不得斯文,惱羞成怒道:“寫你個錘子”
之后兩位老人并沒有馬上離開碑林,而是像上次一樣去仔細打量石匠的刻字,以防出現紕漏錯誤。一般來說,哪怕書丹,因為雕鑿刀刻的石匠往往在書法造詣上跟書丹之人有云壤之別,經常存在形神走樣的情況,米邛和彭鶴年雖不苛求太多,但也想要務必做到盡善盡美,大概兩位古稀老人覺得這是他們唯一能夠做好的事情。不過碑林的那些個匠工都算讓人滿意,雖說不至于技高到“只下真跡一籌”的境界,可是已經足以表達出書丹原跡的五六分神韻。石匠們一絲不茍地刻字比他們以筆書寫自然要慢上許多,米邛提著盞燈籠一塊一塊石碑檢查過去,突然聽到不遠處彭鶴年火急火燎喊他過去,米邛以為是哪位工匠刻錯字了,跑去一看,不曾想彭鶴年站在一排石碑前,碑前并無石匠勞作,只看到彭老頭正提著燈籠蹲在一塊石碑前,恨不得把眼睛貼在碑上,跟發現書圣真跡一般,米邛湊過去一瞧,是北涼王徐鳳年的書丹,乍看之下法意皆是不俗,但在米邛看來雖然的確屬于上乘,但離仙品還有很大距離,遠遠不至于讓彭鶴年大驚小怪才對。
彭鶴年頭也不轉,伸出手撫摸著刻痕,很快就一個踉蹌后仰,跌倒在地上,雙眼緊閉,淚水止不住涌出眼眶,丟了燈籠,雙手捂住臉,神情極為痛苦,指著石碑喊道:“老米,你湊近些,瞪大眼睛瞧瞧但千萬記得別看太久切記”
米邛舉起燈籠,細看之下,只覺得有一股凌厲寒意撲面而來,讓人如臨深淵。
這顯然不是因為徐鳳年書丹的緣故,而是那刻字之人的“畫龍點睛”使然
米邛果然很快就眼睛一陣刺痛,閉上眼睛后使勁搖了搖頭,喃喃道:“起收果決,如昆刀切玉這哪里是世間高明石匠可以短時間內雕刻出來的,真可謂鬼斧神工了”
彭鶴年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感嘆道:“是有人以手指寫就的,也只能這么解釋了。”
米邛匪夷所思道:“指做刀劍,大多數武道宗師都辦得到,可術業有專攻,當世絕對沒有誰能寫得出這份風韻”
彭鶴年苦笑道:“難道是鬼神不成”
米邛站起身,提著燈籠,望向夜空,“曾經不信鬼神之說,如今倒是希望世上確有鬼神,能夠庇佑我北涼大破北莽”
彭鶴年一拍腦袋,“趕緊讓人把這事兒跟王爺說一聲,別可橫生枝節。”
很快徐鳳年就步履匆匆地趕來,身邊幫他提著燈籠的一男一女年齡懸殊,一位是境界依然在穩步攀升的沉劍窟主糜奉節,一位是舊北漢勛貴之后的死士樊小釵,前者在幽州諜子之戰中因為守護在皇甫枰身側,并無建樹,但是樊小釵在長庚城一座鐘樓上斬殺了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或者說是虐殺。等到梧桐院和拂水房兩撥諜子登樓去收拾殘局的時候,結果看到那一層樓閣的景象真是堪稱慘絕人寰,遍地碎肉,滿墻血污,當時眾人看到樊小釵坐在外廊圍欄上,在玩弄那柄指玄高手遺物的蠅拂,不像什么實力卓絕的頂尖殺手,倒像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徐鳳年蹲在一塊碑前,身邊是一位兼任北涼王府護衛領袖的中年人,后者心中忐忑,稟報道:“查到了,這名石匠叫吳疆,應該用的是化名,是已經府上任事了十六年四個月的三等仆役,綽號老姜塊,因為老人平時不論飲食喝酒都喜歡吃上一塊生姜。去年碑林招收工匠,吳疆由王府轉入此地。王爺,是屬下辦事不力,識人不明,請王爺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