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春風翻過頁頁書
徐鳳年望向窗外開始明朗起來的天色,緩緩放下酒壺,輕聲道:“老將軍,耐心等著吧,我當年獨自一人去北莽,只是在跟某些人傳達一個消息。很冒險是不是但如果不這么冒險,如何能讓別人心甘情愿冒更大的風險至于北莽還有誰不忘當年初衷,我不知道,但人數肯定不少。我都不知道,北莽那老嫗和太平令更猜不到。”
燕文鸞呆若木雞。
徐鳳年站起身,低頭看著那張些許酒漬早就不見痕跡的桌面,“也許你會問那些個讀書人能靠得住”
徐鳳年自顧自笑起來,“前些年,誰敢點頭,我只當是個笑話。但是天底下的讀書人,僅是我們都經歷過的春秋,就有死守襄樊城十年的王明陽,更有自尋死路的張巨鹿啊?!?
燕文鸞吐出一口濁氣,苦澀道:“薊州還有個衛敬塘。事實上,春秋之中,這種慷慨赴死的讀書種子,不少。當然我燕文鸞也親手殺了不少?!?
徐鳳年走到窗口,“黃三甲曾經說過這天下,肯定是讀得起書識得字的人越來越多,大體上的趨勢,也是不可阻擋的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但是,不是讀過書認識字,就可以成為他黃三甲嘴上的讀書人?!?
徐鳳年伸出手掌,慢慢握拳,“懂得越多,握有越多,則敬畏越少,人之常情。幾年前那個沒重新練刀習武的世子殿下,敢對天人不敬”
“心猿意馬,心猿意馬道教有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的警示,佛家也有制御其心,調伏猿馬的說法,但是具體怎么做,都太籠統飄渺了,讀書識字一直都是奢侈的尋常老百姓,做不來。儒家就很簡單明了,一個字,禮。禮既是框架,其實更是一只牢籠。老百姓不懂,沒關系,我們訂立很細的規矩,你們跟著做便是。我想儒家能夠在諸子百家中脫穎而出,最終一枝獨秀力壓別家,這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當然,是個人都喜歡無拘無束,自由是天性,在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沖突矛盾下,儒家又跟人性本惡的墨家產生巨大分歧,儒家圣人早早提出了人性本善,后世賢人不斷用各種手段潛移默化,比如那蒙童稚兒捧起書本后,就都要死記硬背否則會挨板子的三百千,說到底,這就是教化之功。而有趣的是,道教圣人又跑出來打岔了,說要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誰對誰錯也許沒有對錯。”
“黃三甲覆滅春秋,所做之事,只不過是給天下人一個更早擁有叫做自由的選擇機會。而張巨鹿這個做了整整二十年離陽縫補匠的讀書人,則是用自己的死,為這種他背著趙家去推波助瀾的后世自由,提前縫補了一條框架,也許他張巨鹿根本是徒勞,毫無意義,但既然能想到也能做到,那就去做,這就是張巨鹿。我徐鳳年做不到,你燕文鸞做不到,那些永徽之春的名臣做不到,甚至連坦坦翁和齊陽龍也一樣做不到,事實上除了他這個碧眼兒,沒人做得到?!?
“也許再沒辦法三寸之舌禍害世人的黃三甲,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那個沒有一封遺書一句遺言的前任首輔張巨鹿,本該笑著留給所有把他當傻子的后人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樂”
燕文鸞拎著酒壺,站在徐鳳年身邊,這是他第一次聽著徐鳳年長篇大論,這個年輕人當時在陵州在幽州殺人,可沒這般絮絮叨叨。
不過燕文鸞一點都不厭煩。
燕文鸞一手負后,一手倒酒入嘴,喝光以后,晃了晃酒壺,意猶未盡,問道:“那么李先生呢”
燕文鸞轉頭的時候,看到這個年輕人笑了,伸手指了指北方,徐鳳年臉上有著他燕文鸞這種大老粗武人注定沒有的那種風流。
“世人不是都說我師父心狠手辣喜好絕戶計嗎,洪嘉北奔,是他絕了中原讀書種子的戶,然后到了北涼,那十多萬流民,只是牛刀小試而已。接下來,大概就是北莽了吧?!?
燕文鸞嘆了口氣后,很快爽朗笑道:“王爺,我的心結沒了。說來好笑,一開始趕來胭脂郡,是想厚著臉皮跟你拍馬屁的,葫蘆口外那些戰事,你和郁鸞刀打得漂亮至極不退營的設立,更是讓整個幽州士氣大振沒想到后來就變味了,剛才差那么一丁點兒就要掀桌子打人了,當然最后下場肯定是我被你隨便揍得滿地找老牙。雖然王爺沒有徹底挑明,但我燕文鸞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認定了這件事,我也明白為什么李先生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陳芝豹,有這場洪嘉北奔,北涼交給他,打完了北莽,以后的天下,板上釘釘還會有下一場讀書人眼中的春秋不義戰?!?
徐鳳年沒有說話,神情有些疲憊。
燕文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王爺,有件事我不說憋在肚子里,難受陳芝豹雖然離開了北涼,但我燕文鸞敢保證,他在北涼這么多年,不曾有反心,對你肯定不滿,但絕對沒有那種殺人的歹意。我相信他只是在等,若是大將軍走后,你徐鳳年撐不起北涼,他才會走出來,讓北涼姓陳。至于最后整個天下該姓什么,是姓慕容,還是趙,或者是姓陳,那就要看他陳芝豹的本事了。”
徐鳳年笑道:“我知道?!?
燕文鸞小聲問道:“當真”
徐鳳年轉頭,“那我不知道”
燕文鸞哈哈大笑,“看來是真知道,是燕文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鳳年跟著笑起來,“罵人不是”
燕文鸞起先錯愕,略作思索后,那只獨眼中的笑意更盛,但故意無奈道:“讀書人的嘴皮子,就是厲害,不服不行?!?
最后,風塵仆仆趕來的北涼步軍統帥猛然抱拳,“王爺,走了還是當時咱們在幽州見面時的那句話,如果有機會,就是我燕文鸞躺在棺材里了,也要抬去北莽王庭?!?
不等徐鳳年說什么,老人轉身大踏步離去,經過桌子的時候,停下身形,喊了句接住,拿起酒壺丟給徐鳳年,“就當末將請王爺喝過酒了?!?
徐鳳年抬手接過酒壺,看著那個已經跨過門檻的背影,一臉驚訝,自言自語道:“還有客人拿主人的酒用來請客的”
燕文鸞大步走在廊道中,當時本想在“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之后接著說“相信你徐鳳年”的老人,那時候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此時也是自言自語道:“大將軍,像這么打仗,就有滋味了。跟當年跟著大將軍一樣,什么都不怕,只怕不死”
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酒的徐鳳年坐回位置,神情有些凝重。
那個溫文爾雅的四皇子趙篆,當了皇帝后還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如果說張巨鹿的死,是他爹趙惇的授意,那么元本溪無聲無息的死,可就完全是他趙篆的冷血手腕了。不過徐鳳年對此不奇怪,趙家先后三任皇帝,哪個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家里手這位才坐上龍椅的離陽天子暗中打開薊北門戶,倒不是吃飽了撐著要給北莽兩名萬夫長送戰功,而是在離陽北涼各自換了一位繼承人后,徐鳳年抗拒圣旨在先,率先表明北涼底線,而他趙篆在登基后,也很快借著幽州一萬騎闖入薊州一事來還以顏色,告訴他徐鳳年離陽朝廷的底線也不低。而袁庭山在“失去”銀鷂城后的將功贖罪,也沒讓跟他老子趙惇一樣極其關注薊州軍務的趙篆失望,徐鳳年剛得到諜報,從袁瘋狗搖身一變成為袁將軍的那個家伙,除了薊州騎軍,還帶上了兩大岳父之一雁堡家主交給他的七千多私軍精騎,守株待兔,拼掉了大如者室韋和王京崇兩位北莽捺缽的八千騎,遞往太安城的捷報上是寫“己方折損不過三千,破敵斬首萬余”,徐鳳年自然清楚雁堡李家數代人積攢下來的那兩千多老本騎兵,肯定是不在這三千之列的,不過這一戰之后,想必新登基就有邊功在手的趙篆會龍顏大悅,為了廣陵道已經焦頭爛額的京城兵部會高興,東線兩遼也會人心鼓舞,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也會對這個原本印象不佳的袁瘋狗大為改觀。其實如果不是有他徐鳳年頂著當那天底下最大的箭靶子,袁庭山哪怕立下數倍之多的軍功,也只會惹來冷嘲熱諷和猜忌。
徐鳳年冷笑道:“跟我這個公認只是命好才有今天的北涼世子殿下相比,你袁庭山的命,也不錯嘛?!?
真正讓徐鳳年頭疼的不是袁庭山和薊州,而是兩件事。事實上趙篆在開春之后做了很多,比如翰林院的遷址,還有將一名小小戶部員外郎提議的重訂天下版籍,放入了他與中樞重臣的“小朝”中,比起前者跟北涼的風牛馬不相及,后者可就是對北涼遞出一把刀子了,北涼暫時人心穩定,先前該走的,和能走的都已經離開主要是集中在陵州的北涼道,沒有太大影響,若是版籍在此時變更,等于打開一個大口子,北涼哪怕軍戶是大頭,但涉及底層百姓的切身關系,能離開是非之地,那些沒有青壯在邊軍中的老百姓,誰愿意留在北涼境內“等死”
徐鳳年閉上眼睛,“在此事上最能說話的戶部尚書元虢閉口不言,不出聲,那就已經是很明確的表態了??上Ш貌蝗菀讝|山再起,才做了沒幾天的地官司徒,恐怕就又要被打入冷宮了。中書令齊陽龍支持,門下省坦坦翁反對,天官殷茂春支持,但說此事宜緩不易急,欲速則不達,嘖嘖,這份措辭可真是講究啊,不易急,易而非宜,真是精妙至極。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果然跟殷茂春唱了反調,不愧是科舉同年沒出息的,成盟友,有出息的,成政敵。”
如果說這還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么有一件被掩蓋在一件件大事中的“小事”,是整個北涼道真正意義上的意外之喜和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