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蜀王入涼,道士進山,涼王出山。
老人也不客氣,接過那酒壺后,擰開了后使勁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綠蟻酒,一樣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聞著就知道更值錢,老兒這輩子就喜歡喝酒,有人送酒喝,不會不收。不過往我孫子這只酒壺里倒幾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沒那臉皮要。”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壺里倒了幾兩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只粗劣酒壺,再把精致酒壺還給徐鳳年,老人不忘說道:“老兒多嘴說一句啊,公子可別惱,雖然公子你看著就是大家大戶里出來的有錢人,只是過日子啊,可不能這么大手大腳的,家業再大,也得精打細算才行。公子要是不愛聽,就當老兒放了個屁,千萬別把酒要回去。”
那個黝黑青年有些緊張,相比他這個一輩子都在深山跟石頭打交道的爺爺的言談無忌,他去過更多的陵州郡城縣城,更知道厲害輕重,也見過許多鮮衣怒馬的紈绔子弟,聽過許多將種子弟的跋扈傳聞。雖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錦衣游騎,一口氣關押了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個年輕采石匠真正近距離對上這種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齡人,還是相當緊張。
徐鳳年微笑道:“當家的人,是得有這么個當家的法子。對了,老伯,我聽說你們大魚山采石場每人每日采石量是八十斤,兩趟入山出山,雖說有二十五里山路,卻也不至于太過吃力,怎么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來斤重石”
那年輕采石匠不想爺爺對外人說太多,于是出聲提醒道:“阿爺,咱們要動身了。”
在孫子的幫忙下,老人蹲著重新系好捆綁石料的牛皮繩,緩緩站起身后,轉頭對徐鳳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過這么個規矩,不過公子有所不知,采石場還說了,在做成一百二十斤的任務后,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賞錢,老兒和孫子還有前頭的兩個兒子,四個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兩趟,怎么也能多背個四五百斤,那就是四五十文錢,對咱家來說,可了不得。老兒還有些氣力,兒子孫子也都孝順,只讓老兒背一趟,這不就想著一趟多背個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賺兩三文錢那也是好的。官府那邊結賬也一直爽快,咱們干活也就有干勁。”
徐鳳年笑著點頭。
老人興許是喝了幾口好酒,意猶未盡,笑臉淳樸,最后對徐鳳年說道:“不過老兒我一大把年紀了,賺不賺那兩三文錢,也不算什么事。只是聽說王爺要在涼州北邊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蠻子,老兒就想雖然這輩子是沒機會去北邊了,但趁著好歹剩點氣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賺兩三顆銅板,又覺著以后那座城造起來了,說不定老兒多背的那點石料,趕巧就能多扛下北蠻子幾箭,一想到這個,老兒心里頭就舒坦。村子里很多年輕娃兒都不跟他們爹一起采石了,見過陵州很多城里風光,心也就大了,嫌棄開山挖石沒出息,都去當了邊軍,咱們這幫老頭子多背幾萬斤石頭,早點把城給建起來,他們說不定就能多回來幾個過年。”
老人突然停頓了一下,望著遠方的天空,輕聲呢喃道:“聽采石場當官還有當兵的人說,王爺家后頭那三十萬塊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們大魚山的石料。家里有娃兒投軍的那些老家伙,都說如果有天家里有誰回不來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么用咱們家鄉這兒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經開始前行,身后突然傳來那個富貴人家年輕公子哥的喊聲,“老伯,你等一下。”
隨后年輕采石匠詫異看到那人脫掉裘衣,交給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爺爺身邊,不由分說解開繩索,背上了石料,看著不像是個會做粗活的公子哥,背著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氣定神閑。那人身后各個氣態非凡的四個人則悠悠然牽馬而行,更襯托得那家伙腦子有點不正常這到底算怎么回事膚黑年輕石匠一時間有些走神,難不成現在的北涼紈绔公子都這么好說話了倒是老石匠比孫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歲,老人雖說這輩子都在跟不會說話的石頭打交道,但也許是越是跟死物相處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個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碼不是什么壞人。對于身邊這位公子哥為何會幫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懶得想,就像大魚山的采石匠代代相傳,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內又有似魚似蛇的靈物,等待化龍之日,只是誰都沒親眼見著,如今眼界越來越廣的年輕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輩仍是都愿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后,跟那個奇怪俊哥兒嘮嗑了一路的老人,都已經拍著胸脯說要把村子里最俏的姑娘介紹給他了,有他這在村子里說話還管用的老兒牽線做媒,這事兒準成可惜那俊哥兒說他有了媳婦,這讓老人很是遺憾啊。最后那年輕人在卸下石料后,跟老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說他會盡力的。老人也沒聽懂在說啥,只好笑著點頭。
鐵木迭兒本以為這無非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吃飽了撐著,與那些采石匠收買人心,少不了讓那陵州諜子“無意間”泄露身份,不曾想徐鳳年披回裘子后,就那么直接出山了,連那諜子從頭到尾都蒙在鼓里,根本不知他們的真實身份。到最后,鐵木迭兒只能是覺得這年輕藩王真的很無聊,否則道理講不通。
五騎來到這大嶼洞天,結果是四騎率先離山,那個當時聯手徐偃兵給鐵木迭兒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煩的高大女子,不知為何說要回山一趟。
澹臺平靜單騎入山,最終牽馬走入大嶼洞天另外一座側峰的半山腰,但是沒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著,暮色,夜色,晨色,她終于等到了兩個外鄉道士。
一位年輕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顯不同于采石匠經常見著的大魚山道人裝束。
年輕道士對澹臺平靜溫和致禮道:“貧道武當李玉斧,見過澹臺前輩。”
那個小道童也跟著師父,有模有樣行禮道:“小道武當余福,見過澹臺前輩。”
澹臺平靜看著這對從武當山走出然后走入大嶼洞天的師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見了大契機”
李玉斧微笑道:“貧道還要感謝前輩的守候。”
澹臺平靜看似站在洞口,實則是攔在洞口才對,語氣不算有多和善,“此緣初起于我們師徒,是我們看著白蛇走江蛻變成蛟,然后看著它沿江上游。如今又是我們是他,親手牽動異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經說道:“腳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臺平靜看著這個故作高人言語的孩子,笑了笑。
給人盯著瞧得小道童微微漲紅了臉,很快氣勢大弱,小聲說道:“是師父說的。”
武當山現任掌教的年輕道士眼神溫暖,抬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腦袋,“是你說的。”
看著這對師徒,澹臺平靜眼中閃過一抹復雜神色,掩飾后說道:“地肺山,廣陵江畔,你也結下一線之上的兩緣,但是”
李玉斧輕輕擺手,微笑道:“澹臺宗主大可以放心,我們來大嶼洞天不是要爭什么,不過是貧道想帶著余福多走走看看。”
澹臺平靜搖頭道:“你道家不爭,就是大爭。”
澹臺平靜看著不急不躁的武當年輕掌教,緩緩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類,你們道教圣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說,我師父曾評,此中真意,天地于人無有恩意,也無惡意,足可謂天地起驚雷,后世學淺之輩只憑喜好,曲解為躋身圣人即可看待世間萬物為芻狗。大秦末,儒家圣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應,其根祗卻有重返天人同類的趨勢,黃三甲稱之為撥云見月,而非開云見日。至于佛教,是外來之教,不去說它。”
澹臺平靜眼神驀然尖銳起來,緊緊盯著武當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為天下蒼生做決斷,當真敢言自己無錯”
李玉斧平靜道:“自己行事,行對事,行錯事,都比別人要你做好事壞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觀音宗宗主,而是抬頭看著天空,似乎在與天言語,“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無憂無慮,在這生死之間,豈可操之于那些早已超脫生死的人上人生于天地死于天地,不該問如何長生,當要問一問,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禮,道教的清凈,或者是佛門的慈悲。在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問自答之中,會有人得,也會有人失。后世終歸有人自知、自重、自強、自立,還有那自由。人生雖苦短,浩氣自長存。”
澹臺平靜怔怔看著這個膽敢“問天”的年輕道士,無奈一笑,讓過洞口道路,踏步前行離去。
就像有樣東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獨有,那她就干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禮對著她的背影躬身說道:“謝謝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