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
在武帝城獨來獨往的江斧丁兩耳不聞天下事,只是日復一日在那城頭打潮,原本那個腰懸一柄過河卒入涼挑釁北涼王的英俊公子,白皙皮膚曬成了漁夫一般的古銅色。自從拳法宗師林鴉離開武帝城,江斧丁就再沒有酗酒,其實也不算什么鳩占鵲巢,王仙芝的住所本就成了無主之地,他江斧丁靠著一雙拳頭獨霸了王老怪的故居,不服氣和不長眼的都給他捶碎身軀了。
這一夜,海上生明月。
借著月色,江斧丁難得拎了一壺酒坐在城頭,盤膝而坐,慢慢飲酒。這位身份隱秘至極的年輕人,也曾經年少輕狂不可一世,偌大一座太安城,同齡人中,他嫌棄大將軍顧劍棠的兩個兒子太死板,嫌棄當年的四皇子徒有雅譽卻胸無大志,嫌棄大皇子趙武粗鄙不堪,嫌那些黃紫公卿的子女個個酒囊飯袋,到最后唯獨跟那先帝的私生子趙楷意氣相投。在趙楷從上陰學宮返回京城之前、死于西域鐵門關之前,兩人大醉一場,一個說要為離陽趙室立下不世邊功,一個則笑言江山歸你,江湖歸我,以后若是幫你趙楷坐了龍椅,封我江斧丁一個逍遙王如何
江斧丁望著海面上的明朗月輝,怔怔出神。比拼身份家底,趙楷是皇帝的兒子,是楊太歲的弟子。而他江斧丁何曾差了,是離陽那位帝師的兒子,雖說自幼為了應對層出不窮的復仇刺殺,徹底隱姓埋名,不跟那個男人姓元,但是太安城最頂點的那撮人,又有哪一個敢小覷他江斧丁舊戶部尚書王雄貴的幼子,如今狗屁京城四大公子中領銜的那個家伙,早年跟自己起了沖突,結果事后當晚就跑來老老實磕頭認錯。他江斧丁年少時說要練刀,那個說話含糊不清的男人便為自己要來了顧劍棠的刀譜,當時還是兵部尚書的顧劍棠甚至連方寸雷也親自傾囊相授,那個男人更從大內武庫取出了那柄過河卒,那十余年中,不下二十位武道宗師為自己喂招,其中就有地位同樣超然的大天象境界柳蒿師
既然如此,他江斧丁為什么還會輸給那個姓徐的
江斧丁狠狠將酒壺拋入海中,嘶喊道:“我怎能甘心,我怎能認輸”
江斧丁大口大口喘氣,從懷著掏出一本書籍,似乎想要同那酒壺一樣舍棄,只是他抬起手臂,最后仍是沒有說丟就丟。
這本書,是他爹真正的遺物啊。
那個真名不被熟知的男人,曾是離陽當之無愧的帝師,離陽王朝大智近妖的謀士,他的對手,是荀平,是黃龍士,是徐驍,是燕敕王趙炳,是張巨鹿領銜的那撥“永徽之春”。
江斧丁喃喃道:“爹,你從來沒有輸過,那么我怎么比得上你”
江斧丁緩緩收回手,神情木然看著那本書泛黃書籍,書名以一絲不茍的楷體寫就,很古怪的名字,夜航船。江斧丁知道其中緣由,因為那個男人曾經提起過,天下學問,唯獨夜航船中最難對付。而此書開篇便寫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小故事,是說儒釋道三教中人,和一位老船夫,四人共同泛舟于海,儒士說那經世濟民之學,浩然正氣,道士說那長生之術,玄妙無雙,和尚說那至深佛法,天女散花。船夫先是越聽越驚駭,幾乎嚇得丟掉了手中竹蒿,后來越聽越犯困,迷迷糊糊,最終不小心丟了那根船蒿,使得四人都無法返航登岸。
這本書是元本溪當時帶著宋恪禮出京游歷大江南北的時候,來到武帝城后,親手交給江斧丁的。他只說書中故事都僅是些道聽途說的鄉野怪談,如鬼畫符,難登大雅之堂,純屬一個老夫子百無聊賴的兒戲之作而已,除了給自己兒子翻幾頁看幾眼,別無他用。
這本書的字數多達二十余萬,故而每一頁都顯得極其密密麻麻,江斧丁完全能夠想象那個毫無壯闊可言的場景,一個略顯孤僻的老男人在以元樸身份在翰林院當值的時候,價廉物美的小酒一壺,香味四溢的花生米一碟,如錐如刀的老兔紫毫一桿,獨坐獨飲,下筆極慢,勾畫極微,每每寫到自得其意之際,小啜一口酒
江斧丁把這本書小心翼翼放回懷中,后仰躺下,望著頭頂的明月當空,“小時候,你跟我說天地生我七尺男兒,那就是要贏做梟雄,輸做英雄,死做鬼雄。”
江斧丁閉上眼睛,苦澀道:“但是你我最后一面,卻說只要我好好活著就夠了。”
長久的沉寂,這個在武帝城最為孤僻的年輕男人如同睡死過去。
晨曦沐浴之中,終于睜眼后江斧丁坐起身,輕聲道:“我想好了,世人可以忘記一百個一千個江斧丁,但是不能忘記那一個元本溪”
江斧丁重新站起身,淚眼朦朧稀稀碎念道:“爹我要替你跟趙篆跟離陽討要這筆賬,我會幫那個趙鑄坐上龍椅我很想你。”
“姓徐的,你如果僥幸不死,那么我們就在廟堂上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手拎小竹籠的小男孩小跑上城頭,衣衫雖然寒酸,卻把自己打理得頗為整潔,不言語的時候,那張干凈小臉上也有著同齡孩子沒有的肅穆神色,一路小跑的孩子看到那個熟悉的修長背影,平穩了一下呼吸,養足中氣,這才高聲喊道:“江斧丁”
江斧丁收拾好情緒,轉身望向這個在武帝城土生土長的孩子,好像是個孤兒,城中一對年邁夫婦收養了他,就在王仙芝舊居不遠處開了家包子鋪,據說以前王仙芝徒弟中于新郎和林鴉就都很喜歡去那個小地兒吃早點,七八歲的孩子眼界自然而然也就高了,孩子養了條骨瘦如柴的土狗,有事沒事就滿城遛狗,搞得跟一位將軍帶兵巡視轄地似的,江斧丁到了武帝城后無人幫著打理生活,尤其是林鴉離開東海后,什么時候都很講究,所以早餐一事都是在那家包子鋪隨意解決,每次都是花二十文錢買一小籠皮薄汁足的包子,久而久之,也就跟收錢的孩子熟悉起來,偶爾也會逗弄一下這個做什么事情說什么話都一板一眼的小孩,江斧丁也納悶,那么一對隨和夫婦怎么就教出這么個滿身老學究氣息的古怪孩子。
跟隨老夫婦一同姓茍的孩子把那籠包子遞給江斧丁,一本正經道:“二十文錢,先記賬上,你要是忘了,我也會提醒你的。”
江斧丁無奈道:“茍不理,二十文錢而已,少不了你。”
小男孩瞪眼道:“我姓茍,名有方取自圣人典籍中的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在東海沉寂已久的江斧丁也只有遇上這個有趣孩子,才會略微流露出幾分當年京城頭等世家子的風度,笑瞇瞇道:“你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何必有方我看啊,跟你青梅竹馬的那個綠衣女孩,她幫你取的綽號,更合適。茍不理,狗不理,喊起來多順口。”
孩子板起臉道:“非禮勿言。”
江斧丁哈哈笑道:“小屁孩兒懂什么禮不禮的,想當年,給我說禮即理一事的讀書人,那可是張府圣人的衍圣公本人。”
孩子皺了皺眉頭,“那個先生有沒有學問我不知道,但他的學生沒學好,我是知道的。”
被一個小孩子調侃教訓的江斧丁也不生氣,坐在城頭,打開微涼的竹籠,雙指輕輕拈起一只小巧玲瓏的包子,仰頭輕輕丟入嘴中,滿嘴香味,余味無窮。
昔年在太安城,吃過多少號稱世間頭等佳肴的山珍海味,都早已記不住味道了,如今倒是這折算下來不過兩文錢一只的小肉包,一日不吃上一籠,就要念念難忘了。
江斧丁咂摸咂摸嘴,一口氣吃掉了六七只包子,然后似乎記起了一些往事,嘿嘿嬉笑道:“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場雨,淹死了好多魚。”
茍有方唉了一聲,輕聲道:“不好笑啊。”
江斧丁低頭看著籠中包子,感慨道:“是啊,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回。”
孩子沒有說話,畢竟小小年紀,應該是沒有這份感觸。
江斧丁突然轉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笑道:“二品小宗師以后,入金剛境界,靠毅力。指玄靠資質悟性,想擁有天地大氣象,則就要靠先天根骨了,至于那陸地神仙,得看那虛無縹緲的氣數。茍不理,你想練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