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三章 此地起佛國,他處下大雨
春江水暖鴨先知,金風(fēng)未起蟬先覺。
指玄境就有類似未卜先知的本事,故而與人對敵,處處占據(jù)先機。而一品第三重境界的天象境,因為達到天人共鳴而得名,躋身此境,已經(jīng)跟擅長窺探世間氣象的練氣士無異,甚至猶有過之,對于大勢走向,尤其是涉及自身的情況,有一種敏銳的直覺。那么一品四境中最高的陸地神仙,號稱朝游東海暮至大漠,其恣意逍遙,當(dāng)?shù)妹畈豢裳运淖衷u價。
當(dāng)今天下,誰敢說當(dāng)年那個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草包世子,不是真神仙
徐鳳年身后武當(dāng)群峰漸漸遠去,清晰感知到那遙遙一劍剛剛由江南道飛入淮南道,一場注定要發(fā)生在九天之上的生死大戰(zhàn)即將到來,但畢竟還相隔一個淮南道,徐鳳年仍是不急不緩。除去御劍兩千四,如同仙人踩高蹺的徐鳳年負手站在飛劍之上,凝望著遼闊云海,有些感嘆,自己原來也能有這么一天啊。
做那種踏雪無痕飛檐走壁的大俠,一直是徐鳳年在年少時念念不忘的一個夢想,反正他徐家本就有讓天下英雄豪杰盡低頭的徐家刀,那他就提刀走江湖,鏟奸除惡,扶危濟困,殺匪寇救婦孺老幼,殺淫賊救那漂亮姑娘,一邊行俠仗義快意恩仇,一邊結(jié)識那些名動天下的江湖好漢,闖蕩出一個類似徐神刀的響當(dāng)當(dāng)綽號,而那會兒中原江湖又頗為流行公子作為名號后綴,年少的世子殿下就和自己大姐商量了很久,很用心地羅列出了一大堆的“公子”,比如要是穿白袍出行就用玉樹公子,穿青衫就叫青龍公子早早向弟弟黃蠻兒許諾,要在江湖上幫他搶個天下第一的美女做媳婦。可惜只喜歡讀史翻兵書的二姐總是對此嗤之以鼻,但是當(dāng)少年信誓旦旦說自己也要找到個好媳婦,就像徐驍在江湖中找到娘親。二姐終于笑了,她破天荒沒有挖苦嘲諷。
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無法無天的世子殿下,是在后來才聽說,世上可能真有那如鳥飛掠穿梭云間的神仙中人。一次百無聊賴了就又去欺負某個睡覺也要握著神符匕首的少女,他大放厥詞故意嚇唬她,跟她說其實自己根骨清奇得連自己都怕,是那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只要他愿意習(xí)武練劍,一炷香功夫就能御劍去那太安城上空拉屎撒尿。
念起則劍動,徐鳳年身邊那密密麻麻的八方飛劍都略微散開,但是腳下那柄飛劍之前每隔十丈,就有一柄飛劍在前,劍劍相接。
徐鳳年笑著一步踏出,踩在了十丈外那柄劍身上,如此反復(fù),一劍換一劍,開始狂奔。
很久很久以前的當(dāng)年,剛剛在清涼山安家,大姐還未遠嫁江南,二姐還未與輪椅作伴,弟弟也未開竅,四個天真快樂的孩子,隨便找塊空地,劃出格子,能蹦蹦跳跳一個下午也不知疲倦。到了吃飯的時候,那個不披甲所以只像個富家翁的男人,總會在他媳婦的命令下過來喊孩子們,他的腿微瘸,男人在自己子女前又是死要面子的性子,所以只會開心笑著,看著他們玩耍,如果不是媳婦親自趕到抓人,男人好像就能那么一直看下去,嘴上說著慢一點,別摔著。
永遠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一個自從他離開遼東錦州后,看過了北漢、后隋、西楚、西蜀在內(nèi)那么多天下壯麗風(fēng)景的男人,最終會一次次不厭其煩看著四個孩子跳著千篇一律的格子,卻會在媳婦催促喊人后,感到不舍。好像希望他的四個孩子,一直就這樣無憂無慮,不要長大,女子不要嫁離家門,兒子不要挑起擔(dān)子。
大概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有個不是陸地劍仙的年輕人,大戰(zhàn)在即,卻在云海之上踩著飛劍跳著格子,只因為是想起了兒時的歡樂時光。
徐鳳年終于停下腳步,后仰躺下,他身下自有百柄飛劍剎那間銜接集聚。
徐鳳年躺在飛劍鋪就的大床之上,瞇眼望著天空,漫天燦爛陽光落在他身上。
金身璀璨。
不久前,在臨近逃暑鎮(zhèn)的一條幽州官道上,趕路精疲力盡的少女實在扛不住那毒辣日頭,就跟身邊同伴說了句她要歇息會兒,然后她就在路邊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靠著樹干坐在樹蔭中打盹。身披破敗袈裟的光頭小和尚蹲在少女旁邊,在她睡著后,輕輕揮動袖子,扇動徐徐清風(fēng)。但是小和尚有些憂心,他發(fā)現(xiàn)她似乎又做噩夢了,眉頭緊皺,不光是今天這個午覺,其實這一路行來,自從兩人進入北涼境內(nèi),她就經(jīng)常這樣,時不時半夜驚醒,不管多么疲憊,然后她就是死活不愿合上眼睛睡覺了。
小和尚幫少女扇著風(fēng),看到睡夢中的少女竟然流淚了,小和尚頓時也跟著眼睛一紅,嘴唇微動,喃喃哽咽道:“師父師娘,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東西東西吃了很多苦,都半年多沒買過一樣胭脂了,連鋪子也不看,東西還故意說她已經(jīng)不喜歡胭脂了師父,趁著東西其實心底還是喜歡胭脂的時候,你教我頓悟吧,這次我用心學(xué),早些成佛好了”
小和尚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你這個笨徒弟吶。”
小和尚先是趕緊抬頭,滿臉驚喜,然后伸出手指噓了一聲,示意來者別吵到了她,小和尚都顧不得擦掉自己臉上的淚水。
從武當(dāng)山趕來的白衣僧人心中感嘆,閨女真是沒說錯,是個笨南北啊。
李當(dāng)心緩緩席地而坐。
方丈方丈,方圓一丈內(nèi),立即得清涼。
白衣僧人閉上眼睛,輕輕伸出手,點在自己閨女的眉心。
祥符三年。秋末。
北莽大軍再度集結(jié),四十萬精銳陸續(xù)壓境懷陽關(guān)。
一位年輕僧人破開云層,如仙人落于城外,盤腿而坐。
年輕僧人猛然抬頭,沉聲道:“天地之大,容小僧只在這北涼城前方寸地,為李子豎起一道慈碑”
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其實他沒有說出口,天下再大,也不過是東西南北而已。
騎軍并未展開沖鋒,而是緩緩壓陣,然后萬箭齊發(fā)。
箭矢密密麻麻如蝗群壓頂。
整座天空就像一塊脆弱的絲帛,瞬間被銳器撕碎。
年輕僧人低頭誦經(jīng),塑就金身。
隨著一撥撥箭雨潑灑而下,僧人的金光開始搖晃和衰減。
箭雨無止境。
猩紅鮮血開始逐漸浸透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