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滿架刀
鐵浮屠主將寧峨眉、幽州將軍皇甫枰、步軍副帥顧大祖之流,比這兩位,仍是要差上一籌。
白馬書院的主心骨,其實不是離陽文壇宗師姚白峰,而是從陵州刺史位置上功成身退的徐北枳。
宋漁作為曾經的梧桐院管事,如今更是整個清涼山的大管家,當然是這位年輕藩王當之無愧的體己人,最重要的是宋漁年紀還不算大,四十出頭的的歲數,如果不出意外,以后不說沒有機會做那北涼徐家的三朝元老,分量輕重,可想而知,這跟這個男人有沒有官身穿不穿黃紫公服沒有任何關系。宰相門房尚且三品官,何況是一座藩王府邸的頭號管家所以宋漁很知足,更感恩徐家父子。
宋漁稍稍放緩腳步,跟隨徐鳳年一起走向白馬書院。
白馬書院大門匆匆走出一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士子,四處張望,看到徐鳳年和宋漁后微微發愣,他是新近就讀于書院的一位淮南外鄉士子,還不是當年跟隨王祭酒一同毅然赴涼的一員,祖輩與姚白峰是同窗,曾經一同拜師于上洛郡的正緣先生,因為這份香火,他爺爺在聽說姚白峰主持白馬書院重新講學后,就讓這位嫡長孫趕來涼州,因為性格敦厚溫和,家學深厚,上了年紀的姚白峰就讓這個年輕人幫忙一些迎來送往的瑣事,今天那幫北涼軍界大佬的隆重登門,多是他帶人領入書院。白馬書院也是臨時得到清涼山那邊的消息,說是王爺要來,這在年輕士子看來自然是天大的事情,只不過姚白峰和徐北枳兩位先生的態度都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咸不淡,只說讓他見到人以后帶路就行,可年輕士子難免犯難,他又認不得那位年輕藩王,不過很快釋然,想必一位權柄滔天的離陽藩王出門,肯定會陣仗驚人。說實話,他對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年輕藩王,十分好奇,也有幾分仰慕,中原盛傳“南宋北徐”一說,將西楚宋玉樹的華彩文章和北涼徐鳳年的風姿儀態,并稱當世雙絕,頗有當年春秋中“南謝北李”的韻味。
年輕士子望向那名僅有一名扈從的白袍佩刀男子,直覺告訴他眼前男子極有可能就是徐鳳年,可是如此輕車簡從,又怎會是那位成功攪動天下大勢的北涼鐵騎之主
徐鳳年登上臺階,看到門口擺放有一只簡陋木架,橫欄上系有一串精致玉鉤,用以懸掛刀劍。
徐鳳年曾經在青鹿洞書院創建初期,跟山主黃裳允諾以后無論是哪一位北涼武夫,無論官銜高低,想要進入北涼書院,一律要摘下佩刀。
此時木架上便掛有七柄北涼刀。
木架玉鉤懸戰刀。
徐鳳年走在木架之前,看著那一柄柄戰刀,大多老舊,竟無一柄是最新的徐六刀,其中一柄刀鞘磨損嚴重的戰刀,甚至是也許能夠稱為孤品的初代徐家刀
要知道即便是在清涼山,也沒有一柄初代徐刀了,即便徐驍生前曾經派人在中原地帶重金收購此類戰刀,依然沒有結果,因為初代徐刀一來鑄造不多,總計不過七千把,二來當時條件惡劣,鑄造工藝十分粗陋,導致戰刀并不優良,在戰場上損毀極多,經不起幾場仗,而徐驍當時帶兵四處征戰,打了很多苦戰敗仗,比喪家犬還不如,說實話當時哪里顧得上記得要留存幾把刀作為紀念人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過慣了以戰養戰的生活,至于佩刀是不是自己鑄造,真無所謂,要知道那時候打仗,就連徐驍自己都做過在戰場上直接扒下敵人甲胄披掛在身的勾當。
徐驍生前,只喜歡跟徐鳳年吹噓他的豐功偉績,說他打了多少了不得的勝仗,打敗過多少春秋八國里聲名赫赫的名將。
卻從不跟徐鳳年說自己在那些歲月里吃了多少苦頭,一句也不曾提過。
很多事情,是徐鳳年很久以后,跟褚祿山、袁左宗這些人的閑談里聽到。
有些時候,徐鳳年也會想,如果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有機會等到他們慢慢長大,大概跟徐驍一樣,只會跟他們說,爹這輩子打敗過一位位武道大宗師,而不會跟他們說那些生死一線的廝殺里,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血。
世間父子,大抵如此。
不曾親為人父,不知我父之艱苦。
徐鳳年在緩緩摘下腰間佩刀的時候,轉頭望向宋漁笑問道:“宋管事,你家那雙剛剛滿十歲的雙胞胎,會不會厭煩你的絮叨”
冷不丁聽到這么個問題,機巧伶俐至極的宋漁仍是有些措手不及,不過很快會心笑道:“自然會的,每次跟那倆孩子說他們爹見識過多少大人物,總會被嗤之以鼻,恨不得捂上耳朵,倒是跟他們說起王爺的種種壯舉,孩子哪怕聽過太多遍也覺得津津有味。”
徐鳳年在清涼山見過幾次那對粉雕玉琢的姐弟,不同于已經及冠為官的長兄和出嫁陵州的二姐,性情跳脫,調皮得很,喜歡在山上山下瘋跑,聽說如今跟陳錫亮從江南道帶來的那個小姐姐、呼延大觀的女兒還有于新郎留在王府的小綠袍兒,關系都不錯,經常一起玩耍嬉戲,有次徐鳳年在清晨獨自走在湖心長堤上,一幫孩子鬼鬼祟祟蹲在湖邊,用他們自制的粗糙魚竿在釣鯉魚,小木盆里已經擁擠著四五條肥腴錦鯉。結果被他撞了個正著,故意遠遠咳嗽一聲,宋漁的幼子立即就掀翻木盆,讓所有人把魚竿往湖里一丟,然后一溜煙跑路了。哭笑不得的徐鳳年只好幫著這群搗蛋鬼從湖中收回魚竿和木盆,留在原地。
聽潮湖的錦鯉來歷不俗,來自遼東一座巍峨大山頂部的天然大池,這種天池鯉在練氣士眼中不是俗物,天生金鱗,身負人間氣運。聽潮湖的錦鯉號稱一尾十金,這些年一直是北涼文官夢寐以求的珍稀玩意兒,早年跟隨徐驍的武將都是大老粗,對這些附庸風雅的東西不感興趣,當時尚未叛出北涼前往太安城的嚴杰溪之流,又不屑討要,只有李功德當年厚著臉皮跟徐驍求了幾條,徐驍大手一揮,說自己抓去,能抓起多少就都拎回家去,當時已經官居豐州都督高位的李功德還真就親自跑去抓了,最后抓了七八條回去養在自家池塘,據說已經有一塘百鯉的氣象,當然,徐鳳年和李翰林都心知肚明,李功德每次對著池塘笑得合不攏嘴,不是有心底多喜歡那些天生異象的錦鯉,而是那些鯉魚,都是活銀子啊
那名年輕士子聽到這場對話后,震驚不已,他不敢相信眼前年輕人果真就是那位北涼王,正是那個率領北涼鐵騎擋住北莽百萬大軍的人。
徐鳳年摘下腰間涼刀后,輕輕掛在架子上的左側最邊緣一只玉鉤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此一來,徐家六代戰刀,都湊齊了。
年輕士子有些惶恐,趕緊作揖道:“風塘郡戴遠杰,參見王爺。”
徐鳳年訝異道:“薊州風塘郡蕉庵先生是你何人你可是戴家遠字輩子孫”
戴遠杰更是驚訝,沒料到堂堂藩王會聽說他的爺爺,他們戴家曾是舊北漢世代簪纓的豪門,近三百年來家族子孫便以“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字排輩,到了戴遠杰這一代,剛好輪到遠字,只不過戴家與許多春秋豪門一樣,隨著成王敗寇的那場“不義”戰事落幕,戴家就此沉淪,家族子弟恪守蕉庵先生訂立下來的規矩,學而不仕。戴家的藏書樓“八百鐵劍樓”曾是春秋中的六大書樓之一,尤其珍藏有奉版善本百余種,精刻本、抄本校本更是不計其數,舊北漢被徐驍帶兵滅國后,原本一向不介意外人登樓的戴家藏書樓便不再對外開放,便是家族子弟也不可輕易登樓看書。
這位家學淵源的年輕士子抬頭正色道:“正是家祖”
徐鳳年臉色有些尷尬,“聽潮閣的奉版孤本珍本,有半數都是早年我們徐家從你們八百鐵劍樓勒索來的,你這趟如果來北涼是討要那些書籍,我回頭讓人整理一番,盡量原數奉還。”
戴遠杰第一次聽到這樁秘聞,爺爺從未對他提及此事,一時間比徐鳳年還尷尬。
他一介文弱書生,能有幾個膽子來北涼跟這位西北藩王秋后算賬
徐鳳年微笑道:“書擺在聽潮閣那里也是吃灰塵,還不如還給你們戴家,但是事先說好,書可以還,但前提是你們戴家書樓不可敝帚自珍,需要對別姓子弟和外鄉士子開放。這件事情,你可以先跟蕉庵先生商量一下。當然,這是個不情之請,蕉庵先生未必會答應,但不會影響你在白馬書院的求學,你戴遠杰放寬心便是。實在不行的話,我就把那些奉版書籍以你戴家的名義贈送給白馬書院,你也可以在家書里與蕉庵先生明言此事。”
戴遠杰一番權衡之后,如釋重負,再次作揖,心悅誠服道:“王爺海量”
徐鳳年啞然失笑,有些到嘴邊的話還是被他忍住了,其實當年徐驍是靠著刀子“借”來的書,如今無非是因為他徐家的數十萬柄涼刀還在,還書一事才會變得“海量”,其實這件事歸根結底,徐家不占理。只不過徐鳳年也不想跟一名戴家后人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