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中)
這一刻,洪靈樞無比渴望那個比自身平字頭銜更高一頭的征字。
離陽征字四方大將軍,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瑯,楊隗。其中楊慎杏在廣陵道戰(zhàn)敗后已經(jīng)失去頭銜,被朝廷丟到北涼道當那個滑稽可笑的副節(jié)度使,閻震春更是戰(zhàn)死在廣陵道沙場,死后倒是獲得一個高規(guī)格的美謚,倒也算恩澤門庭子孫,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馬祿瑯也已病逝,楊隗畢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內(nèi)就會退出離陽軍界,而征平鎮(zhèn)三字武將都是實權(quán)本官,并非虛銜,所以這一退,不存在站茅坑不拉屎的情況,就得立即換人頂替上,比如當今兵部尚書吳重軒,正是頂替閻震春獲得征南大將軍的身份。
洪靈樞的入京和溫太乙的離京途中,在青黨三駕馬車的領(lǐng)袖陸費墀死后,兩位愈發(fā)成為一根繩上螞蚱的青黨大佬,雖未碰面,但是有過密信來往,熟悉京城內(nèi)幕的溫太乙為洪靈樞有過一番推誠置腹的講解形勢,在溫太乙當時看來,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國顧劍棠不說,洪靈樞的未來對手,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馬忠賢,忠烈之后的薊州副將韓芳,父親正是楊慎杏的楊虎臣,氣運驚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顧劍棠的袁庭山,人數(shù)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經(jīng)自毀前程,與趙炳陳芝豹兩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氣,不用理會。
兵部左侍郎唐鐵霜是福禍相依,成也顧大柱國,敗也顧大柱國,在兵部衙門看似風頭一時無兩,連尚書吳重軒都要避其鋒芒,但是在溫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許拱更有威脅,這位出身江南道的龍驤將軍,后勁不容小覷,作為江南士子在盧白頡失勢后迅速推舉出來的官場代言人,許拱不管當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難以阻擋其上升之勢,至于既有祖蔭又確有領(lǐng)軍才華的馬忠賢,只要離開家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溫太乙雖然在密信中并未多說一字,但洪靈樞心無比知肚明,青黨所在的靖安道,必然會是這位副節(jié)度使的官場泥濘之地,不會明目張膽地讓其隕落,事實上青黨也沒有那份實力和氣魄,但要說讓馬忠賢的爬升阻上一阻,緩個三四年,不難。而韓芳楊虎臣兩位年輕后輩,比起做了將近二十年一州將軍、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靈樞,劣勢明顯,只要這兩個后起之秀沒有大功,洪靈樞又沒有大過,相信洪靈樞會比他們更早一步登頂。
溫太乙原本最不看好盧升象,一場聲勢浩大軍功無數(shù)的西楚復(fù)國,到頭來身為南征主帥的盧升象,只獲得一個類似文臣上柱國的虛銜驃毅將軍,在京城官場淪為天大笑柄,現(xiàn)在回頭再看,盧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長盛不衰,已經(jīng)無法遮擋,洪靈樞可以與唐鐵霜許拱暗中較勁,卻絕不會試圖跟盧升象掰手腕。
溫太乙在密信結(jié)尾坦言,沙場對敵,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廟堂風景,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絕不是什么和光同塵皆大歡喜。
溫太乙還有些話沒有寫于信上,而是讓那名生于溫家的捎信心腹面對面向洪靈樞轉(zhuǎn)述。
勿與陳望交惡,與嚴池集交好,切記小心陸詡。
陸詡在京城官場明面身份僅是勤勉房總師傅之一,此時他向前幾步,做出“舉目四望”狀,笑問道:“聽聞洪將軍也在今日小朝會之列,我陸詡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敘”
京城公卿當然不知那件陳年舊事的陸氏慘案,只當做是同鄉(xiāng)之誼的正常敘舊,何況青州系官員在太安城聯(lián)系緊密早就朝野皆知,可能宅子分別在城東城西的兩名青州官吏,也必定每旬都會聚頭寒暄一次,這在官場其它大小派系看來,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別州的京城會館往往平時門庭冷落,唯獨青州那四座會館幾乎日日高朋滿座,且無論身份,高官士子商賈游俠,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怡然自得,從不介意官場與士林的風評好壞,也從在乎被譏諷為趨利之徒。所以當陸詡公認提出要與洪靈樞“敘舊”,那些京城權(quán)貴沒有誰感到奇怪。
唯有洪靈樞沒來由感到一股遍體發(fā)涼的心悸。
這樁“偶然”會晤,一旦傳到青州,溫太乙那只疑心最重的老狐貍,當真還能繼續(xù)勤勤懇懇為自己不遺余力地幫襯鋪路
只是陸詡的言笑晏晏,又容不得洪靈樞當場撕破臉皮拒絕邀請。
洪靈樞只能硬著頭皮與陸詡并肩而行,逐漸與其他人拉開距離,洪靈樞隨后發(fā)現(xiàn)兩人身后遠處,悄然站著一位衣蟒腰玉的中年太監(jiān),距離適當,既能看見陸詡,又聽不到兩人言談,僅從衣著判斷,這名宮內(nèi)宦官身份就不低,而與洪靈樞視線交匯的瞬間,顯然是由于陸詡的緣故,中年太監(jiān)對洪靈樞微微一笑,透著些許善意,這讓洪靈樞更為震驚,本朝有幾人,能夠讓一名蟒服太監(jiān)如此謹慎對待
難怪溫太乙對陸詡?cè)绱思蓱劊幌佑么罅壳嘀萑嗣}來暗中阻擊馬忠賢的仕途,也要換取他洪靈樞死死盯住陸詡作為交易。
無法看見這天地萬物的陸詡腳步緩慢,一步步輕輕踩在那條青石小徑上,每次觸及道路邊緣地帶,就會立即適時調(diào)整方向,以此來保持前路無礙。
洪靈樞看到這一幕,百感交集。
這么一個年紀輕輕的瞎子,能夠有今日成就,時也運也
陸詡不說話,洪靈樞也不愿主動開口。
他與溫太乙兩位,作為屹立離陽廟堂二十多年的青黨執(zhí)牛耳者,對此人忌憚不假,可要說太過畏懼,也不至于。
這位勤勉房總師傅之一的白衣寒士終于淡然說道:“我陸詡身處今日境地,青黨功不可沒。”
洪靈樞默然不語。
陸詡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頭面對同樣飛黃騰達的平南將軍洪靈樞,“當年恩怨,溫侍郎雖未禍首,卻也難辭其咎,我自會與他算計一番,洪將軍與溫侍郎是世交老友,不妨一字不差轉(zhuǎn)述與他。”
洪靈樞氣勢絲毫不墜,反問道:“既然如今陸先生與溫太乙同朝為官,陸先生更是貴為我朝功勛子弟傳道授業(yè)的勤勉房總師傅,難道要竊用國器以報私怨”
陸詡啞然失笑,然后正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
洪靈樞一愣,頓時不知如何作答。
陸詡自嘲道:“何況我也不是什么君子,否則那些年又如何會茍延殘喘,以至于我陸氏醇厚家風,全因我一人而斯文掃地”
洪靈樞冷笑道:“陸先生的意思,洪某人一定幫忙轉(zhuǎn)述,若無其他事情,那就告辭了”
陸詡搖了搖頭,輕聲笑道:“如果只是讓洪將軍幫忙轉(zhuǎn)述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憤懣言語,我何必冒著結(jié)黨營私嫌疑的不小風險,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與你相見”
洪靈樞聞言后哭笑不得,你陸詡那些話可半點都算不得“不痛不癢”啊,說不定溫老狐貍聽到后難免要寢食難安了。
陸詡緩緩說道:“我與洪將軍既無舊怨死結(jié),又屬青州同鄉(xiāng),加上如今朝廷扶植青黨是大勢所趨,我陸詡自當順勢而為。且不論廟堂文臣,只說本朝武將,江南士子有兵部右侍郎許拱,遼東豪閥原本搖擺不定,不知在唐鐵霜和盧升象之間如何取舍,結(jié)果今日之后,盧升象已經(jīng)不是他們能夠居高臨下押注之人了,就只能選擇兵部左侍郎唐鐵霜。”
洪靈樞下意識點了點頭。
陸詡繼續(xù)說道:“想必洪將軍早有耳聞,江南道真正的士林領(lǐng)袖,是姑幕許氏的老家主,上柱國庾劍康,此人不但在江南道官場一言九鼎,在太安城也極有淵源,便是坦坦翁這般足以左右廟堂走向的大佬,也與之關(guān)系不淺,而唐鐵霜如今有意無意與蔡楠董工黃等人疏遠,究其根本,還是想要與顧劍棠拉開距離,據(jù)我所知,常山郡王趙陽與老將軍楊隗皆對唐鐵霜刮目相看,而且近期燕國公淮陽侯也對唐鐵霜也頗為親近,征字四將,已經(jīng)有兵部尚書吳重軒,又有已是囊中物的盧升象,再加上許拱唐鐵霜兩人”
這就已經(jīng)是四人瓜分四個席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