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三)
徐鳳年問道:“中原那邊有什么消息是溫太乙馬忠賢兩人終于不再漕糧一事上下絆子”
宋洞明笑道:“這算不得什么緊要消息。”
徐鳳年有些訝異,“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局勢變動”
宋洞明和徐鳳年在議事堂分別落座后,這位已經得到離陽朝廷吏部點頭承認的北涼道副經略使,眼神玩味道:“那位原本對朝廷忠心耿耿的靖安王趙珣,剛剛投靠了兩位叛亂藩王。”
徐鳳年愣在當場。
宋洞明嗤笑道:“待價而沽,這一手真漂亮,我估計這位審時度勢的藩王,把自己賣出了一個天價啊。”
徐鳳年感到荒誕不經,皺眉道:“難不成趙炳陳芝豹兩個要把趙珣推出來當皇帝”
宋洞明笑道:“王爺一語中的”
徐鳳年陷入沉思。
如果加上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道,再加上早就被陳芝豹控制在手上的西蜀南詔,那么現如今整個廣陵江以南地帶,徹底連枝同氣,離陽半壁江山,就已經盡入三藩之手。
這種時候,率先起兵且實力最為雄厚的燕敕王趙炳看似最有資格登基稱帝,與離陽正統劃江而治,但事實上恰恰相反,趙炳最不適合早早把蟒袍換成龍袍,不管宋玉樹在那封詔書里把離陽皇帝說得如何不堪,但朝野上下,尤其是以江南道為首的天下士族,仍然心向太安城。趙炳不適合當出頭鳥,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姓人陳芝豹更不適合,那么靖安王趙珣就成了免為其難的人選,趙衡趙珣父子這一支趙室,在尚未吞并中原的離陽王朝里,其實遠比趙惇趙篆這一支更符合正統身份,老靖安王趙衡在奪嫡失敗被“發配”青州后,之所以那么積怨深重,并未沒有緣由,如今的祥符新朝,恐怕沒有幾名官員知曉早年那樁秘辛,在趙篆的爺爺尚未登基之前,因為同輩的醇親王膝下無子,宗人府就提議將趙衡過繼給醇親王一脈,只不過趙篆爺爺的登基過程,比起兒子趙惇更加撲朔迷離,總之到最后趙衡的身份,變成了恐怕連宗人府老人都拎不清的一筆糊涂賬。但如果這個時候拿出來舊事重提,早不如巧,可謂恰到好處。
對于趙珣的一步登天,徐鳳年倒沒有什么酸意,只是有些忍俊不禁,想起那個世襲罔替前后兩次被自己丟入春神湖的可憐家伙,還真給他坐龍椅穿龍袍了
徐鳳年收回思緒,“中原再亂也就是那樣了,對了,太安城那邊又有什么動靜”
宋洞明習慣性用拇指和食指摩挲著腰間懸佩的一枚玉墜,笑道:“印綬監幾個掌權太監都出動了,正在趕往咱們北涼的驛路上,領著新鮮出爐的一大堆圣旨誥敕。”
徐鳳年納悶道:“一大堆”
宋洞明忍俊不禁道:“要不然哪里需要三四個印綬監宦官齊齊出馬,其中最主要是你的大柱國頭銜,還有對劉寄奴王靈寶等北涼邊軍將領的追封,比如太安城追封劉寄奴為一等伯爵,賜爵名恪靖,之外就是給陸丞燕王初冬兩位未來王府精心準備的誥婦身份,印綬監那撥宦官之所以走得比較慢,大概是想要等著你的親事,以便求個三喜臨門的彩頭吧。由此可見,這回太安城的誠意,比起前兩次實在是云泥之別。”
徐鳳年陷入沉思。
宋洞明沒有打攪這位年輕藩王的思考。
宋洞明安靜望向屋外,亦是思緒翩翩。
這位北涼道文官第二人的最大感觸,是離陽廟堂上盧升象一飛沖天,此人能夠封侯拜相,絕不是這位春雪樓舊人在官場有多么游刃有余,而是才華太高,軍功可期,但是盧升象的崛起時機,值得玩味。相信盧升象本人未必就如京城官場想象中那么志得意滿,指不定還會比起當那個南征主帥的時候更加如履薄冰,大勢之下居高位,大勢一去又當如何能否功成身退老涼王徐驍的惡謚,老首輔張巨鹿的抄家滅族,難道不是前車之鑒當今天子趙篆之前的兩代離陽皇帝,各自身上那兩件龍袍,一件英明神武,一件恢宏大度,可無法否認袖口處的鮮血淋漓,兩位皇帝的確從不是濫殺無辜的昏君,可他們一旦要殺人,殺的從來都是功勞最高之人。盧升象難道就不擔心,自己會不會成為趙篆之后一任新君登基之時的祭品
宋洞明總算明白了,在離陽官場廝混其實不難,太安城容得下齊陽龍桓溫這樣才德兼備的讀書人,也容得下溫守仁晉蘭亭這樣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容得下司馬樸華這些一味公門修行的讀書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堅持民為貴君為輕的讀書人,同樣也容不下功無可封之人。
離陽和中原,為趙家當官易,為百姓做事則未必容易。
很多事情,即便皇帝,也會受到百般掣肘,早年碧眼兒治理漕運和胥吏,也許本身即是先帝趙惇想做之事,可是圍繞在趙室身邊積淀百年的復雜勢力,或是新近躋身廟堂的掌權新貴,各有所求,各懷私心,就像一張糾葛極深的大網,鋪天蓋地,覆蓋在中原版圖之上,在這張大網之上,又摻雜有各種難以想象的復雜形勢,皇權相權之爭,黨派之爭,文武之爭,士族寒族之爭,南北地域之爭,京城地方之爭,君子小人之爭,每一座衙門內又有高下座椅之爭,衙門與衙門之間又有內外之爭。
所以宋洞明越來越認可北涼。
在這里,做事情相對簡單。
但是與此同時,宋洞明也清楚,這種可貴的簡單,如果將來北涼徐家不再僅限于是北涼道四州之地,一樣會迅速變質。
例如他與白煜之間,陸王兩家“外戚”之間,徐北枳陳錫亮這些年輕人與邊軍老將之間,黃裳這些清望卓著之人與皇甫枰李陌藩這些惡名昭彰之輩之間,北涼騎軍與步軍之間,各支精銳邊軍之間,等等。
甚至有一天,矛盾會出現在徐鳳年與“眾人”之間。
這一刻,宋洞明百感交集。
耳畔響起一個嗓音,“宋大人,北莽那邊什么事情”
宋洞明回過神,笑道:“那個化名樊白奴的北莽郡主從薊州入關,輾轉到了我們幽州,向皇甫枰自報名號,最后在潼關騎軍的護送下,大概在兩天后就要到達清涼山。”
徐鳳年驚奇道:“她來做什么”
宋洞明搖頭道:“我也猜不出。不過她身邊帶了幾名扈從,皆是北庭王帳的怯薛衛。”
徐鳳年自嘲道:“北涼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熱鬧了。”
宋洞明神采奕奕,鋒芒畢露,攤開手掌,然后攥緊,“天下歸屬,盡在我北涼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