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使者死在藩王轄境，既是陰謀，也是陽謀。

        印綬監(jiān)三位蟒服太監(jiān)對此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刺客的毅然決然出乎想象，刺殺地點最終放在與涼州城近在咫尺的北安鎮(zhèn)，這種選擇也太過冒失，可恰恰是這種近乎不可理喻的愚蠢，為刺客帶來了一線希望。

        率先發(fā)難的刺客如御林軍錢統(tǒng)領所料，正是掌印太監(jiān)劉公公面對的那桌男女。

        二十步，兩座屏風。

        當一道身影瞬間憑借利器破開第一座屏風，早有準備的錢統(tǒng)領就已經(jīng)起身，拔出腰間那柄象征身份的御賜金刀，當刺客氣勢如虹以直線路徑劈開第二座屏風，錢統(tǒng)領沒有一味退避采取消極守勢，而是不進反退，一刀迅猛劈向那名刺客。

        其招至簡，其勢卻雄壯，一刀出去，無愧于京城斬馬-刀的綽號。

        錢統(tǒng)領的刀法摒棄一切架子把式，毫不拖泥帶水，并不以招數(shù)精細入微見長，已經(jīng)蘊含幾分返璞歸真的止境意味。天下刀劍相似，也有術意之爭，比如劍道上被譽為氣韻并肩呂祖的李淳罡與殺人術登峰造極的鄧太阿，又如武帝城同為王仙芝徒弟的兩名劍道宗師于新郎與樓荒，分別為天下劍士指明了兩條劍道登頂之路，至于世間刀法大家巨匠，當年亦有號稱通曉天下刀法的毛舒朗與僅憑兩式便后來者居上的顧劍棠，這位遠離江湖沙場久居宮禁的錢統(tǒng)領，顯然在刀法道路上追尋顧劍棠的背影，追求用最快的出刀在最短的距離上——殺人。

        這種略有武德淺薄嫌疑的毫不含糊，沙場上最為常見，在心有靈犀點到即止的江湖上當然極為少見，如今離陽江湖四方圣人里的“雪廬槍圣”李厚重，就以“比武不讓步，出槍不留情，得勢不活人”名動天下，名槍“大雪錐”之下，少有生還者，也因此被稱為三不瘋子，雖然戰(zhàn)力在四方圣人中位居前列，江湖名次卻最終只能墊底，連累整座雪廬連準一流宗門都算不上，笳鼓臺樂圣更是直言“李厚重此人武功太大，武德太少”，雖然同為四圣，卻恥與為伍。

        果不其然，錢統(tǒng)領一刀斃敵，如果說先前那名刺客是一刀將屏風劈成兩半，那么錢統(tǒng)領就是直落一刀將此人連人帶兵器一起從中劈開。

        錢統(tǒng)領對于肩頭近乎露骨的恐怖刀痕根本無動于衷，迅速呼出一口濁氣，換上新氣。若是平時，錢統(tǒng)領想要與這名實力不俗的刺客分出生死，哪怕注定穩(wěn)占上風，也絕不至于在電光火石間一刀成功殺人，只不過錢統(tǒng)領的出手不留余地，不惜以受傷換人命，與那名刺客有意蓄力兩三分以求后手，形成鮮明對比，這一來一去，造就了錢統(tǒng)領僅是身負輕傷無損戰(zhàn)力的大好局面。江湖高手之爭，爭勝負和爭生死，其實天壤之別。看來這個道理，對江湖沙場都不陌生的錢統(tǒng)領懂，不曾在戰(zhàn)場上廝殺磨礪的刺客則不懂。

        錢統(tǒng)領身后，掌印太監(jiān)劉公公巋然不動，繼續(xù)舉杯飲酒。

        掌司太監(jiān)宋公公雙手按在椅沿上，兩頰雪白肥肉顫顫巍巍，嘴唇鐵青，好像在念念有詞。

        體型魁梧如同關外大漢的馬公公在錢統(tǒng)領出刀迎敵之時，就已經(jīng)放下筷子站起身，腳步沉穩(wěn)來到劉公公身邊。

        這位深藏不露的僉書太監(jiān)在看到錢統(tǒng)領一刀分尸之后，并未流露出絲毫驚喜神色，相反很快出聲提醒道：“小心！”

        在察覺到酒樓三樓的異樣后，時時刻刻都如履薄冰的錢統(tǒng)領自然不會掉以輕心，事實上他等的就是刺客的真正后手，甚至連那一口看似匆忙的換氣，也是引蛇出洞的假象，所以當那名給他印象極深的陰沉女子，幾乎在男子尸體劈開的同時一掠而至，她可以說是從兩半尸體中筆直而來，這一幕說不出的古怪血腥。

        錢統(tǒng)領以比她想象中最少快了七八分的出刀“開門迎客”，依舊是斬馬開山一般的沉重劈刀，而那名女死士根本沒有以劍橫胸阻擋刀勢，依舊是劍尖直刺錢統(tǒng)領心口。

        她眼神冷漠，手握三尺青峰的那只纖細手臂，更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殺人是如此鎮(zhèn)定，連被殺也是如此。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頂尖刺客。

        錢統(tǒng)領哪怕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讓身體微斜些許，躲過了致命一劍，但那綠瑩瑩的劍尖仍是在胸口割出一條血槽。

        至于那名心狠手辣的女子刺客，已經(jīng)斃命于錢統(tǒng)領的第二刀之下，刀勁雖未像先前那般將她的身軀砍瓜切菜，卻也將她的尸體撞得倒飛出去，撞得那張酒桌崩碎炸裂，滿地狼藉。

        她的尸體倒在血泊中，從眉心到腹部緩緩出現(xiàn)一條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線。

        她的頭顱附近，剛好位于一只酒壇摔落的地方，酒水在地面上緩緩蔓延，寂靜無聲。

        死時有酒。

        這場刺殺從頭到尾，從生到死，她與同伴皆是一言不發(fā)。

        這種沉默，遠比殺氣沖天的搏殺更讓人感到震懾。

        據(jù)說如今那個逐漸浮出水面的割鹿樓，被武林視為天下第十一宗門，專門培養(yǎng)殺人如視草芥的刺客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無論所殺之人是什么身份，不管是公門修行的達官顯貴，還是已經(jīng)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頂尖高手，只要給得起價，割鹿樓都會接下生意，哪怕出動的刺客身死，損失慘重，割鹿樓只會繼續(xù)派遣第二撥第三撥，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且殺人之后一律割下頭顱，以此向雇主彰顯割鹿樓的信譽。江湖盛傳早年徐鳳年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在襄樊城外替他殺死王明寅的刺客，以及后來殺死天象境界宗師柳蒿師的死士，都出身于割鹿樓傳說中最神秘的第九樓。只不過真相如何，隨著徐鳳年登頂江湖后就變成一件千古懸案了，云遮霧繞的割鹿樓不會給出答案，也沒有人敢去年輕藩王面前詢問。

        斬殺兩名極有可能出自割鹿樓的刺客，錢統(tǒng)領臉色慘白，輕輕顫抖的左手迅速抬起，在胸前幾大竅穴叩指輕彈，讓原本按照正常脈絡流淌的體內(nèi)氣血，立即另辟蹊徑，必須將傷口附近的那條血槽變作一塊孤立無援的死地，因為那名女子死士的劍尖淬有劇毒，一旦深入滲透骨髓，陸地神仙也難救。只是如此一來，暫時性命無憂，錢統(tǒng)領也失去了繼續(xù)再戰(zhàn)的實力，唯恐刺客還有蟄伏暗處的策應之人，所以趕緊轉頭沉聲道：“三位公公，我們必須撤離此地。”

        其實從第一名刺客劈開屏風，到錢統(tǒng)領開口說話，不過是短短幾個眨眼功夫而已。

        就在此時，一聲怒喝從劉公公右手邊的屏風外傳來，一陣滄桑嗓音從印綬監(jiān)三位蟒服太監(jiān)和錢統(tǒng)領頭頂響起，言語之間有著道不盡的酣暢快意：“太安城的閹狗！到了我們北涼地盤耀武揚威，還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