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北涼鐵騎的脊梁
陵州龍晴郡的百姓,曾經(jīng)是整個北涼道最自負的一撥人,無論是這里走出去的邊軍士卒,還是書生商賈,腰桿都特別挺直,因為這里是原懷化大將軍鐘洪武的家鄉(xiāng),而鐘洪武擔(dān)任北涼騎軍統(tǒng)帥十?dāng)?shù)年之久,積威深重,門生故吏遍及北涼,加上鐘洪武當(dāng)年素來又以護短著稱于世,提拔武將更是公然恩澤家鄉(xiāng),所以龍晴郡人氏都自覺高人一等。
在祥符之前,龍晴郡無疑是香餑餑,陵州大小門戶的婚嫁對象,都以出身龍晴郡作為首選,只是在鐘洪武死后,便是江河日下的慘淡光景了,尤其是原龍晴郡郡守、鐘洪武嫡長子鐘澄心在升遷進入州城為官后,多次在官衙內(nèi)毫不遮掩地對家鄉(xiāng)官員表露出排斥,更讓龍晴郡徹底失去了主心骨。
如此一來,昔年北涼最風(fēng)光的三個郡,嫁人娶妻龍晴郡,金屋藏嬌胭脂郡,求學(xué)拜師黃楠郡,就只剩下了其它兩郡,就像這次拒北城大興土木,軍戶匠戶等版籍之外的北涼百姓,只要愿意去涼州關(guān)外參與建造,都可以獲得一筆不菲的工錢,陵州各地都有貧寒百姓涌入關(guān)外,唯獨龍晴郡應(yīng)聲者寥寥,這固然與龍晴郡百姓大多比較家境優(yōu)裕有關(guān),但是這里頭那個北涼道路人皆知的心結(jié),更是關(guān)鍵所在。
北涼民風(fēng)自古彪悍尚武,陵州雖然富饒,但是將種門庭多如牛毛,自然不輸涼幽兩州,當(dāng)年在陵州官場翻云覆雨的世子殿下,不管出于何種初衷,最后到底是從根子上鏟斷了鐘家這棵蔭蔽全郡的參天大樹,龍晴郡百姓是既怕又怨,可謂心思復(fù)雜,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也道不明。
所以當(dāng)一個龍晴郡郡城內(nèi)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打算去拒北城討口飯吃后,街坊鄰居都開始唾棄鄙夷起來,尤其是聽說這個男人打算讓媳婦兒子都遷出北涼后,這可就不只是那些不痛不癢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有人都要當(dāng)著他的面戳他脊梁骨破口大罵起來,罵得毫不顧忌十多年朝夕相處積攢下來的情面。然后很快就有人翻起了舊賬老賬,說這個叫陸大遠的家伙原本就不是北涼人,是后來娶了他們龍晴郡的女子做媳婦,這才去衙門轉(zhuǎn)了版籍,算是在龍晴郡落地扎根了。這些年他在龍晴郡做殺豬賣肉的屠子,其實一直買賣公道,沒賺什么昧良心的銀子,只是這次去拒北城,犯了眾怒,害得一家四口都成了過街老鼠,也不知是哪個碎嘴的閑漢子,記起了這姓陸的王八蛋在一次喝酒聊天的時候,說漏嘴了,揚言咱們北涼第二場打北莽蠻子勝算不大,這一下子可就炸窩了,陸大遠的豬肉鋪子,那小百斤的一整頭豬,足足三天,愣是一斤半兩都沒能賣出去,就只好在自家天天燉肉天天過年了。陸大遠期間給一位住在街尾孤苦伶仃的孤寡老人,送去了一大片最好的里脊肉,竟是給老人直接丟出了大門,性子憨厚的陸大遠只是悶不吭聲地撿起拿回家。
這一天,家里做好了一大盆香氣四溢的燉肉,陸大遠蹲在屋檻上望向院門,耐心等著小兒子從私塾回家吃飯。
兩個兒子,長子已經(jīng)年滿十六,如今正在黃楠郡一位藏書頗豐的讀書人家里游學(xué)借住,經(jīng)常寄信回來報平安,陸大遠和媳婦都不識字,以前都是拿著那封家書去小兒子的私塾,跟那位不茍言笑的蒙學(xué)先生請教內(nèi)容,老先生也都會一字一字念給陸大遠,然后陸大遠回家就跟媳婦說個大概意思,這趟來回,便是陸大遠最心滿意足的時光,陸大遠至今還記得在長子小時候,還經(jīng)常埋怨自己這個當(dāng)?shù)臑楹尾皇潜睕鲞呠姡Φ盟麖男【驮谕g人那里抬不起頭做人,后來等到孩子長大以后,讀書也越來越有出息,成了遠近聞名的小才子,孩子在家里的笑臉和笑聲就越來越多,雖說幼子也有類似的抱怨,只是有了那么個能幫自己撐腰長臉的哥哥,對于爹的老實本分沒出息,倒也不像哥哥小時候那么憋屈沉悶,一直是個性情開朗喜歡咧嘴大笑的樂天孩童,也就是偶爾聽說同窗的孩子說及他們的哪個親戚在北涼關(guān)外立下了戰(zhàn)功升了官,才會回到家蹲在院子里唉聲嘆氣,或者是拎起爹給他做出來的木質(zhì)短刀,滿院子瘋跑,力氣跑沒了,氣也就消了,該吃飯吃飯,該讀書讀書,大抵而言,一家四口的日子,是越來越好,至于什么第一場涼莽大戰(zhàn)幽州葫蘆口內(nèi)筑起京觀,什么涼州虎頭城戰(zhàn)事慘烈,什么清涼山豎起幾十萬無名石碑,什么年輕王爺重新獲得了大柱國頭銜,都和他們這個家都沒啥關(guān)系。
他媳婦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劉先生是不是不愿意幫咱們念那封信?”
陸大遠撓撓頭,嗯了一聲,滿臉愧疚。
不漂亮卻性情溫婉的女子笑了笑,沒有說話。
突然一個蒙學(xué)稚童哭著鼻子跑進院子,看到一蹲一站的爹娘后,停下腳步,一邊抬起胳膊擦拭眼淚,一邊傷心欲絕抽泣道:“我沒有你這樣的爹!沒出息,還沒有骨氣!我才不要和娘離開北涼!”
陸大遠愣了愣。
婦人怒道:“祥竹!娘親不許你這么和爹說話!”
孩子從來沒有見過娘親發(fā)火生氣,一下子目瞪口呆,連哭泣都給忘了。
陸大遠偷偷扯了扯自己媳婦的袖子,輕聲道:“秀兒,別沖孩子發(fā)火。”
婦人猶然生氣瞪眼道:“沒規(guī)矩!劉先生教你讀書識字,就是教你用來罵人的?!”
孩子愈發(fā)委屈哀怨,干脆抱頭蹲在地上,嗚嗚咽咽,很是可憐無助。
男人站起身,動作輕柔地抱起孩子,抱回屋子坐在長凳上后,揉著孩子的小腦袋,笑道:“祥竹,你能這么罵爹,爹其實不生氣,反而很高興。”
孩子胡亂抹了把臉,偷偷瞥了眼坐在桌對面的娘親,見她依舊沉著臉,孩子便繼續(xù)悶葫蘆,反正街坊鄰居都笑話他爹是陸大悶葫蘆,他今天當(dāng)個小葫蘆,也只能怪他爹,怪不著他陸祥竹。
男人正要跟媳婦說什么,她柔聲道:“大遠,你是當(dāng)家的男人,你說什么便是什么。不過到了關(guān)外,可要記得穿得暖和些,天寒地凍的,到了冬天雪又大,你們要經(jīng)常干活,終究不是在自己家,隨時都能有個遮風(fēng)躲雨的地兒,對了,棉鞋我?guī)湍愣鄿蕚淙p,別鞋底板嫌厚……”
聽著婦人幾乎沒有盡頭的絮絮叨叨,男人沒有絲毫不耐煩,一一笑著應(yīng)聲,偶爾低頭幫坐在自己懷里端碗吃飯的孩子夾塊肉。
孩子終究都是記不住仇的性子,對小打小鬧的同齡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對自己的親生父母。
很快孩子就抬起頭氣咻咻道:“爹,我可告訴你啊,劉先生告訴我們,按照北涼軍律!臨陣退縮者,斬!你啊,也幸虧不是咱們邊軍將士,要不然,哼哼!”
男人哭笑不得,婦人身體前傾,給孩子碗里又夾了一塊肉,氣笑道:“堵不住你的嘴!每天晚上念書功課的時候倒是經(jīng)常打盹,沒見你這么有精氣神!”
孩子做了個鬼臉,吃著滿嘴流油的香噴噴燉肉,扭頭望向他爹,一本正經(jīng)問道:“爹,你曉得北涼軍律有多少個斬嗎?”
男人問道:“你知道?”
靈慧孩子眼珠子一轉(zhuǎn),“反正茫茫多!”
北涼徐家治軍,向來以嚴酷名動天下。
據(jù)說那位人屠曾在武英殿君臣奏對時,笑言我徐驍一個斗大字不識的大老粗,只會一個最笨的法子,那就是殺人,殺敵不含糊,殺麾下士卒也從不手軟,才能有今時今日的兵馬。
臨陣退縮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