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雪渡 上
雪花愈大,天色愈晚,山下山上一時都尚在燈火通明,趙玖回到北巒,卻根本心緒難平,這不僅僅是因為第一次在這個時代過年,難免感時傷懷;也不是因為剛剛呂好問的勸諫,讓他意識到自己對各方面的掌控力,哪怕只是區(qū)區(qū)一個淮南大營,也只是流于表面和一時……
不過更重要的一點是,趙玖依然在擔心北面略顯沉寂的下蔡城。
須知,年節(jié)對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天大的日子,便是金軍也都普遍性過年的,從八公山山頂北巒這個絕佳位置居高臨下,遙遙相望,隱隱能察覺到金軍大營也在張燈宴飲,可是偌大的下蔡城雖然燈火通明,此時卻是一片寂靜。
如此情形,只能說明彼處包括張俊張?zhí)颈救嗽趦?nèi)的人心,已經(jīng)沮喪到了一種極致。幾乎可以想象,此時佳節(jié)來臨,給下蔡帶來的絕不是什么能喘一口氣的機遇,反而催化了他們絕境下絕望。
“官家!”
職責在身,楊沂中眼見著趙官家坐在龍纛下看了許久,肩膀上都已經(jīng)開始有雪花,卻是忍不住上前提醒。“天色已晚,此處風雪甚大,不如早些回去。”
“能給下蔡城送點什么東西嗎?”趙玖負手而立,連頭都沒回。
“必然不行。”楊沂中有問必答,自然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所以幾乎是脫口而出。“臣知道官家憂心下蔡內(nèi)的軍心士氣,可此時內(nèi)渡被燒,這時候輸送物資勞軍連停船的地方都找不到。”
“若不輸送大量財貨,只是派個使者勞軍呢?”趙玖追問不及。
“單個船只當然沒問題,白日間也不是沒有巡河軍士將官家和相公們的慰勞旨意送過去。”楊沂中一聲嘆氣。“但也僅能如此罷了,城內(nèi)軍士隱隱不穩(wěn),船只都不敢靠過去。這種情形下,若真要是派正經(jīng)使者過去,怕是反而要弄巧成拙……”
“你是說會和趙元鎮(zhèn)一般下場?”趙玖隨口提到一人,卻是當日大火前去渡河傳旨,結(jié)果起火后失蹤的趙鼎,昨日才確定是被憤怒的張俊部士卒給扣押在了下蔡城內(nèi),現(xiàn)在又被張?zhí)尽Wo’了起來。
“是!要是天使再被扣押在軍中,反而會助長下蔡城中不穩(wěn)。而且,如此……”
“而且如此局面下,行在本就沒多少的文武中也根本沒人愿意渡河,從大局而言也不值得為此事徒勞葬送文武性命?”
“是。”楊沂中即刻做答,然后卻又頓了一下,方才咬牙言道。“不過臣可以去,臣本就出自張?zhí)拒娭校颂幦饲槭祜麄儾粫垩撼嫉模炊梢詣駨執(zhí)径ㄏ滦膩恚f不定還能將趙御史帶回來。”
“那就去吧!”趙玖抬頭看了看身側(cè)不斷飛舞落入火盆中的雪花,卻是直接下了命令。“趁著天黑,帶上朕的金牌,然后你自己下軍令,帶一隊人佯作巡河,乘一條小船,偷偷渡河往對面下蔡內(nèi)渡而去。”
楊沂中連連頷首不及,匆匆而去,卻又去而復(fù)返:“官家有什么言語要交代給張?zhí)締幔俊?br/>
“沒有!只是當面慰勞便可!”趙玖猶豫了一下,卻是忽然搖頭。“預(yù)備妥當后來朕帳中取金牌。”
沒由來的,楊沂中心下一慌,卻又只能應(yīng)聲。
而楊沂中既走,趙玖卻又兀自回帳,并喚來內(nèi)侍省押班藍珪,先讓后者取來金牌,又讓對方親自幫自己著甲……藍珪全程拉著一張苦臉,卻居然不敢勸諫。
片刻之后,楊沂中回到御帳前,看到一身尋常班直打扮,拎著一個食盒的趙玖,也居然不覺得意外,只是仰頭一嘆而已。
且說,和藍珪一樣,經(jīng)歷了劉光世與西軍逃兵那檔子事后,淮南大營這里,在表面上已經(jīng)無人可以反抗趙玖的肆意無度了。實際上,不要說一個武將和一個宦官,即便是呂相公這種正經(jīng)宰相,行在第二人的存在,不也只能借醉話說幾句模模糊糊的諫言嗎?
但是,這一次畢竟還是事關(guān)重大,楊沂中雖然不敢直接勸諫,卻也沿途步伐緩慢,等到河畔渡口后時更是借口支開閑雜人等來拖延不休,久久不愿開船……對此,趙玖一言不發(fā),只是任由其人表演,直到雪花之中御史中丞張浚從藍珪那里得到消息,狼狽來到渡口。
“官……官家這到底是為什么啊?”
張浚來到渡口,見到趙玖當著他的面從容上船,卻是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撲到跟前,拽住對方手中食盒,幾乎是帶著哭腔詢問。
“我弄錯了兩件事。”趙玖一腳在船內(nèi),一腳踏在船幫上,然后一聲輕嘆。“其一,我以為來的會是呂相公;其二,我以為德遠你會直接開口勸諫,卻居然問了這么一句話,倒是讓我措手不及。”
“是臣攔住呂相公的。”張浚勉力應(yīng)聲道。“事到如今,以官家在這行在的權(quán)威,如果一意孤行,想做什么事都無人可攔,而臣為御史中丞,所謂言官臺諫,本就有聯(lián)絡(luò)宰相、天子的職責,所以才自告奮勇至此。至于臣今日這問,也是臣這幾日想明白了,事情本無對錯,只是要有所取舍罷了,所以臣是在替所有人不懂官家的人問一問,到底為何要如此?”
“我真不知道……”
“那臣問的清楚一點。”雪花紛落,渡口火盆搖曳,踩在渡口木板上的張浚卻根本沒有撒手的意思。“為何官家一定要親手殺劉光世?為何一定要親手料理逃兵?為何眼下局勢已經(jīng)如此不堪,下蔡已無轉(zhuǎn)圜,官家還一定要在淮河堅守?到底有什么意義?而這一次,官家為何又一定要親身犯險去對岸?官家難道不曉得,一旦張俊存了歹心,或者他約束不住自己下屬,國家便有傾覆之危嗎?而之前種種、往后種種,為何官家一定要一意孤行呢?”
“我還是不知道。”趙玖聞言再度搖頭。“德遠,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是真心,可有些事情哪有什么答案?”
張浚搖頭不語,手上也根本沒有松開的意思,儼然是對這個回答不滿……實際上,這位御史中丞既然鼓起勇氣至此,若不能給他交代怕也是不行。。
“不過,我也能理解德遠……”趙玖見到對方如此形狀,反而失笑。“你們這些日子總是拿光武來勉勵我,而論到光武,想當日昆陽戰(zhàn)前,所有人都說要放棄昆陽,唯獨光武堅持不可,然后只帶十三人出城去尋援兵,想來彼時也有人會問,將軍為何要一意孤行?實際上我也想問問德遠,你學問大,你說光武彼時為何要一意孤行呢?按照彼時局勢,退一步到襄陽不更好嗎?他為什么不愿意退呢?”
張浚微微一怔。
“說到王莽,我也想問,王莽半生儒家楷模,又為何后半生要倒行逆施呢?”
“夫差為何要放過勾踐?勾踐為何能一十八年滅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