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好鳥
安陽小姐如先前徐鳳年在二樓窗口所見,是一位體態豐腴肌膚白皙的美人,身披錦繡,襯托得如同公侯門第里養尊處優的貴婦,這般雍容氣態的女子,是很能惹起權貴男子愛憐不離十,否則就很難準確探查,好似安陽小姐豐滿胸脯間那塊被夾得喘不過氣的翡翠,本是諸多種寶石中不起眼的一種,可因為翡翠得天獨厚的賭石一事而興起,很大程度上玉石藏家們鐘情的并非翡翠本身,而是剝開石皮的那個賭博過程,動人心魄。
高手也是如此,行走江湖,大多斂起氣息,好似與其他高手在對賭,這才有了高深莫測一說,否則你一出門,就有旁觀們轟然叫好,嚷著媳婦媳婦快看快看,是二品高手耶。若是一品高手出行,路人們還不得拖家帶口都喊出來旁觀了未免太不像話了。這也是江湖吸引人的精髓所在,能讓你陰溝里翻船,也能讓你踩著別人一戰成名。若是到了與天地共鳴的天象境,另當別論,別說一品前三境,乃至第四重境界的陸地神仙,幾乎可以辨認無誤,但是如三教中圣人一般韜光養晦,不好以常理揣度,這也是當初龍虎山趙宣素老道人返璞歸真,為何能接連蒙蔽李淳罡與鄧太阿兩位劍仙的根由。其余以力證道的武夫,都難逃“天眼”。
強如天下第一的王仙芝或者緊隨其后的拓跋菩薩,兩人被稱作一旦聯手,可擊殺榜上其余八人他們則根本不需要什么天象,任何武夫,都可以感受這兩尊神人散發出的恐怖氣焰,這兩人除了對方,不管對上誰,都算是碾壓而過,任你是陸地神仙,都要純粹被以力轟殺。
澹臺長安還真是不遺余力地掏心掏肺,聽著琴聲,看了一眼在旁邊歡快喝他親手所煮梅花粥的妹妹,小小酌酒一口,瞇眼道:“說來讓你笑話,我的志向是做一名鄉野私塾的教書先生,對不聽話的男童就拿雞毛撣子伺候,對女娃兒就寬松一些,倒也不是有歪念頭,只是想著她們長大以后的模樣,亭亭玉立了,嫁為人婦啦,相夫教子了,不知為何,想想就開心。”
徐鳳年平淡道:“這個遠大志向,跟多少朋友說多少遍了”
澹臺長安無辜道:“信不信由你,還真就只跟你說起過。”
徐鳳年忍不住側目道:“澹臺長安,你摘梅花的時候摔下來,順便把腦子摔壞了”
喝粥卻聆聽這邊言語的澹臺箜篌噴出一口粥,豎起大拇指笑道:“徐奇,說得好”
澹臺長安白眼道:“姑奶奶,剛才誰罵我胳膊肘往外拐的我是不是要回罵你幾句與人罵戰,你二哥輸給誰過”
澹臺箜篌做了個鬼臉,再看那名佩刀青年,順眼許多了,起碼二哥狐朋狗友不計其數,可真敢說二哥腦子摔壞的好漢,不能說沒有,但也屈指可數,再說了這位外地游子可是才認識沒多久,這份直來直往的膽識氣魄,就很對她這位城牧府三公子的胃口,跟這碗梅花粥一般無二這是不是就是江湖行話所謂的不打不相識她慢悠悠吃著梅花粥,心情大好。
澹臺長安問道:“徐奇,你的志向是啥我看你武功可相當不差,是做洪敬巖那般萬人敬仰的武夫還是洛陽那般無所顧忌的魔頭或者再遠大一些,成為咱們北莽軍神那樣足可稱作頂天立地的王朝百年,獨此一人”
徐鳳年想了想,平淡道:“沒那么大野心,就是想著家里老爹真有老死那一天,走得安心一些。”
慕容箜篌似乎想起在四樓自己的言語,也不管這個徐奇是否聽得見,細聲細氣小聲嘀咕道:“對不住啊,徐奇,我在廣寒樓也就是隨口一說。”
澹臺長安破天荒沉寂下來,良久過后,舉杯輕聲道:“挺好啊,比我的志向要略大一點點,我就不待見那些口口聲聲經世濟民的家伙,飛狐城這樣的人太多了,我許多朋友里也一樣,總是望著老高老遠的地方,腳下卻不管不顧,爹娘健在不遠游,他們不懂的。”
見到徐鳳年眼神投過來,澹臺長安尷尬笑道:“我的意思你懂就行,沒說你的不是,我不學無術,好不容易記住一些道理,就瞎張嘴。”
徐鳳年笑了笑。
澹臺長安跟撞見鬼一般,開懷大笑道:“徐奇啊徐奇,你這吝嗇哥們終于舍得施舍個笑臉給我了,來來來,好漢滿飲一杯,咱們哥倆走一個”
徐鳳年舉杯走了一個,一飲而盡。
因為想起了許多往事,他當然喜歡那個娘親在世的童年,無憂無慮,與兩位心疼自己的姐姐嬉笑打鬧,就算是娘親督促念書識字嚴厲一些,日子也無憂無慮,連天塌下來都不怕。娘親有一劍,老爹有三十萬鐵騎,他一個不需要承擔任何事情的孩子,怕什么
世子殿下也不討厭那個少年時代,與臭味相投的李翰林,耳根子最軟更像個女孩子的嚴池集,闖禍身先士卒背黑鍋也不遺余力的孔武癡,想起或者撞上不順心的事情,就拿徐驍撒氣,順手抄起掃帚就敢追著他打,不說在王朝藩王府邸,恐怕在任何一個士族里頭,都是無法想象的荒誕畫面,可每次徐驍都不生氣,一開始徐鳳年不懂,只是覺著徐驍對不起娘親,就得挨揍,他要是敢生氣,他就跑去陵墓娘親那兒告狀,長大以后,倒不是說真的還想與徐驍在牛角尖里較勁,一定是憋著怨氣才隨手抄起板凳掃帚就去攆人,只不過習慣成自然,很多時候手癢順手而已,世人眼光如何,他們這對父子還真半點都不在意。
徐鳳年緩緩說道:“澹臺長安,如果沒有說謊,你的志向其實挺不錯。”
澹臺長安使勁點頭道:“就知道你會理解我,不多說,再走一個”
徐鳳年白眼道:“走個屁,為了見魏姑娘能省些銀錢,在喜意姐那邊喝了一整壺黃酒,再走就真得躺這兒了。”
澹臺長安痛痛快快獨自喝了一杯,嘖嘖道:“厲害厲害,徐奇,你我挑女人的眼光都一模一樣,可我不管如何討好,喜意姐就是從不讓我進她屋子,更別說在她屋里喝酒了,你要知道,自打我十五歲第一眼瞧見那時還是花魁的喜意姐,就驚為天人,這樣的姐姐,多會體貼人吶,這朵如今風韻正足的熟牡丹被其他人摘去,我非跟他急,如果是你,我也就忍下了。好兄弟沒二話我之所以買下廣寒樓,一半都是沖著喜意姐去的,另外一半嘛,你也懂的,一邊掙銀子自己開銷,再就是替家里邊籠絡些人脈,反正兩不誤,我這輩子也就做了這么一樁讓老爹舒坦的事情。”
饒是見多了紈绔子弟千奇百怪嘴臉的徐鳳年也有些無言以對。
這哥們要是跟李翰林坐一起,還真就要投帖結拜了。
澹臺長安就跟沒見過男人喜歡自作多情的娘們一般,也不計較徐鳳年是否陪著喝,自顧自一杯接一杯,可都是實打實上好的燒酒,很快就滿臉通紅,他的身子骨本就虛弱,已經有了舌頭打結的跡象。
徐鳳年起身說道:“天色不早,先走了,明天再來。”
徐鳳年笑著向安陽小姐告罪一聲:“徐奇委實是囊中羞澀,不敢輕易進入小姐的院子,就怕被棒打出去。”
廣寒樓花魁含蓄微笑道:“無妨,明日先見過了秀妹子,后天再來這院子聽琴即可,既然是二公子的知己,若是還敢收徐公子的銀錢,安陽可就飯碗不保了。”
澹臺長安踉蹌了一下,一屁股坐回席位,雙手抱拳道:“徐奇,就不送了,怕你疑心我要查你底細,到時候兄弟沒得做,冤枉大了。”
徐鳳年走出院子,去四樓喜意那邊接回陶滿武。
小院幽靜,可聞針落地聲。
澹臺長安還是喝酒,只不過舉杯慢了許多。
安陽小姐托著腮幫,凝視著這位有趣很有趣極其有趣的公子哥,她看了許多年,好似看透了,但總覺得還是沒有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