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北涼添槍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對中原江湖更是充滿夢想,委屈道:“說一說又不掉塊肉。”
另外那個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許多,只是問道:“爺爺,上次你說咱們北涼軍的練槍之法不得其法,這是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爺爺這是吹牛皮呢,咱們北涼軍里可是有徐偃兵韓嶗山這兩位槍仙師弟的,哪里輪得到咱們爺爺說三道四。”
秀氣少年怒氣沖沖道:“我們爺爺怎么了當初比王繡還厲害的那個吳金陵,剛練槍那會兒,還跟咱們爺爺討教過握槍之術呢”
高大少年做了個鬼臉,“天曉得是不是爺爺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氣,大口喝酒,陷入沉思。
最后悠悠然回神,輕聲感慨道:“不說當年整個北涼都算天賦最好的吳金陵,槍仙王繡和徐偃兵韓嶗山三個師兄弟,論槍法造詣和槍術高低,爺爺年輕時候就比他們差了許多,以后差距也只有越來越大的份,這沒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只不過你們要記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么兵器,都是給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習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練法。就說那吳金陵,九歲入武品,十二歲入二品,十七歲躋身金剛,槍在他手里,就跟被賦予神通一般,隨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靈性,可即便如此,在他十四歲那年,還是遇上了一道門檻,爺爺也正是在那個時候隨口說了幾句握槍心得,那之后,吳金陵便茅塞頓開,重頭開始練槍,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在旁聽的徐鳳年微笑開口道:“吳金陵的夭折,也不見得全是天妒英才,練武一途,太過一帆風順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敵一說,往往相互敵對的兩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穩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可始終都在進階,大概是因為有磨刀石,槍仙王繡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后的宗師成就。而且我也聽人說過,在武學上,很忌諱寧為雞頭不做鳳尾,練刀習劍或者是練槍,到了一個境界后,都不談什么天下劍術前三甲或者用刀第幾人,都是直接奔著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鎮武帝城那一甲子里,也不會有那么多人去自取其辱。”
老人笑了笑,沒有說什么,道理這東西,只要是習武世家,哪家長輩不是張口就來,在老人看來,那些徒有虛名的“名師”,一百個也比不上一個“明師”。再者,到了老人這個歲月,年少時有再多的雄心壯志,年復一年也早就給磨光殆盡,尤其是聽到那些虛無縹緲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幾的,更是提不起興致。不過老人出于禮節,還是面朝那個口氣不小的年輕人,抬起手中酒碗,算是敬酒,那個年輕人也跟著舉碗,各自一飲而盡。
高大少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犢性子,看到這個年紀不大的家伙竟然連吳金陵都聽說過,一肚子疑惑,畢竟吳金陵雖然在他們家鄉那邊被提起的次數不比槍仙王繡少,可因為英年早逝,更是醉死街頭這么個不光彩的死法,又隔了好幾十年,在北涼其它地方都極少有人知曉這個名字。少年忍不住問道:“你咋知道的吳金陵”
徐鳳年笑道:“聽朋友提起過。”
那個秀氣少年興許是剛才見到這家伙跟老板娘眉來眼去,十分厭惡,轉過頭望著驛路獨自發呆。
徐鳳年瞥了眼那三桿長短不一的白蠟木桿,突然隨口說了一句,“老先生兩位晚輩,一位半年前就該換桿子了,更長三寸,另外一位當下就該增重六兩。”
兩個少年聽得一頭霧水,老人眼睛一亮,然后迅速黯然,實誠道:“沒錢啊。”
徐鳳年點頭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老先生,我倒是還剩下些酒水錢,要不請你再喝兩斤酒”
婦人當然高興酒客多喝幾碗酒,尤其是眼前這位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不等那老人答話,就屁顛屁顛去拎酒了,這無形中倒是給了老人一個臺階下,大概是相信自己顛沛流離多年磨礪出來的眼光,信得過這個年輕陌路人,抱拳笑道:“那老朽就謝過了。”
老人雖然歷經坎坷,卻也仍是性情豪爽的脾性,讓高大少年換條長凳坐著,邀請徐鳳年坐在手邊位置上,老板娘又添了些酒肉,碟子不大分量不足,但好歹是不要人銀子的,否則她就是敗家娘們了。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酒,笑道:“這位公子的看法準,很準。也練槍不成一般說來,沒有十幾二十年功夫,可瞧不真切我那兩孫兒的深淺。”
徐鳳年搖頭微笑道:“我不練槍,不過身邊有些人是此道高手,看久了也略懂皮毛。”
老人玩笑道:“如此說來,公子更該是高手了。”
徐鳳年也玩笑道:“大概算是有一點點高。”
那清秀少年冷哼一聲,高大少年則忍著笑意,真是沒見過這么沒羞沒臊的人物。
老人也不以為意,與人相處,不怕那些把小毛病擺給別人看的,就怕那些心機深沉的家伙。老人嘆了口氣,感慨道:“別看時下離陽軍伍如何盛行白蠟桿槍,其實在槍譜上這種材質一向是下下等,風評極差,太軟了,那股子韌性都是虛的,門外漢耍起來好像是能抖出些漂亮的槍花,可大街上那些賣把式的,什么喉嚨頂槍尖,槍身彎出一個大弧的,哪一桿不是白蠟桿子槍給他一桿北涼槍矛試試看,敢嗎說到這個,咱們北涼真是下了大血本,天下制槍名木,首選廣陵道上的赤白雙色牛筋木,舊南唐的劍脊木和紅棱木,還有稍遜的檕條茶條,都是好東西,可沒一樣是在咱們北涼,到頭來,咱們北涼少見那產自豫東平原的白蠟槍,倒是其它藩王境內風靡一時,為啥還不是用料便宜,士卒上手快,演武練兵的時候瞧著也好看。老朽聽說咱們邊軍,不提銳士沉重鐵槍的話,不論騎步,都是其勁如鐵的好木,光說這筆錢,就不知道花銷了多少真金白銀,尤其是還要從別地運入北涼才能制槍,就更加昂貴了,一桿好槍的養護,更是大吃銀子的事情,畢竟每年那么多養槍的桐油估計就逃不掉。所以說啊,咱們北涼鐵騎的雄甲天下,可不僅僅是因為北涼健兒天生膂力過人那么簡單。”
徐鳳年深以為然,抿了一口酒,點頭道:“正是此理。”
老人談到了勁頭上,喝酒也快,說話也沒太多顧忌,略微出神道:“世人都曉得騎軍沖鋒時長槍帶來的沖撞力,威力驚人,卻往往忽略了沖槍之術對騎軍本身的傷害,若是兩軍沖鋒是一錘子買賣,那也就罷了,可咱們北涼對上的北莽蠻子,可也不是那易與之輩吶,這就極為考究騎卒持槍廝殺時的盈把竅門,而這份火候,又因人而異,北涼不乏騎戰將領和槍術高人對此對癥下藥,可在老朽看來,看似已經做到足夠好,卻并非真的盡善盡美。”
徐鳳年問道:“老先生,此話怎解”
老人猶豫了一下,似乎是怕自己犯了交淺言深的忌諱,只不過想著雙方一場萍水相逢,何須如此戒心何況還蹭酒喝了不是就繼續說道:“老朽曾經無意間見過四五種北涼槍,材質重量長短各有差異,依據持槍士卒的兵種、身高、臂長、膂力等不同,確實已經相當細分,比起離陽那邊的軍伍,要好上太多,只是這里頭還是有東西可以往深了刨,舉個例子,綽號蜀妃的苗竹長槍,雖然處理過,已經沒有那么易于磕裂,在老朽看來,它的槍頭應該再增加一兩半,而步卒所用的鐵蟬大槍,槍身兩寸依然不夠,還要再消減這么長。”
說到這里,老人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比劃了一下。
原本只是想著與人隨口閑聊幾句的徐鳳年陷入沉思,沒有馬上妄下斷論。苗竹槍的槍頭重量到底應當如何,徐鳳年不好說,但是就鐵蟬槍而言,徐偃兵確實說過一次,以往這種重槍是針對春秋戰事中那個甲兵強盛的西楚鐵騎,尤其是在與大戟士的作戰中立下過汗馬功勞,幾乎每個參加過景河戰役的北涼老卒都對此槍有著深厚感情,在那場僅次于西壘壁一役的戰事中,戰事中后期,徐家軍都能直接將鐵蟬槍當棍錘用,徐偃兵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北莽軍隊雖然也有重甲,可哪怕經過二十余年的富國強兵,僅以制甲底蘊而言,依舊比不上當年的大楚皇朝,北莽又以輕騎居多,鐵蟬槍無須如此沉重,只是改制一事,涉及到的,不光是邊軍中千絲萬縷的利益關系,還有最讓頭疼的感情,許多騎軍老將,在梧桐院在一系列牽涉具體事項的改制中,不乏有人反彈劇烈,其中就有這鐵蟬槍,一位老將軍直接就用“老子抱慣了豐腴的老媳婦,弄個輕巧的娘們來,老子寧肯不要,誰喜歡誰拿去,反正老子的兵沒一個樂意收下”這么個粗俗理由強硬反駁了,當時梧桐院在一大堆批文中送交徐鳳年閱覽,看到這一條,徐鳳年還是當個挺能醒神的小笑話看待的,想著順其自然就是了,根本沒有強硬推行下去的念頭。
老人說著說著,言語就沒有邊際了,也顧不上徐鳳年是不是感興趣,自顧自說道:“老朽今年無意間看到小人屠編撰的武備輯要,是流落民間的兩卷殘本,賣得不貴,才六兩銀子,只是老朽仍是買不起而已,就只能厚著臉皮光看不買,足足十來萬字,真是錙銖必較啊,看著就讓人嘆為觀止,老朽這么一個沒上過戰場的人,看著看著,竟給人一種像是自己在跟武評高手對敵的寒氣,渾身冒冷氣,堂堂白衣兵仙,連皇帝陛下也厚愛的大人物,竟然連軍營中茅廁建于何處都有規矩,都給寫入了書中,他帶出來的兵,幾乎任何事情只要照著規矩去做便是了,也難怪當初西楚兵圣葉白夔要說那句話啊,與此人對陣,一旦失勢,便無再復之勢。”
高大少年眨了眨眼睛,問道:“爺爺,啥個意思”
老人感慨道:“就是說跟這個人對陣廝殺,只要被奪了先機,不論你是否兵力上還占優,這之后就只能等著輸了。這個道理,其實跟我們武人技擊比試是一樣的。只不過你還沒有到那個境界,不會明白。”
老人狠狠灌了口酒,氣悶道:“如此雄奇的兵書,怎么可以流入民間就不怕給北蠻子拿了去嗎到時候咱們北涼要多死多少人啊”
老人嘆了口氣,連酒都不想喝了,喃喃自語道:“陳芝豹確實是輸給了當今北涼王,沒能當上那北涼之主,可這也不是北涼軍糟蹋他心血的理由啊,咱們新涼王,也不管管嗎還是說有了私怨,故意為之若真是如此,還真要被我這個老頭子輕看了去。”
徐鳳年神情微變,這武備輯要在北涼軍中一直沒有刻意嚴禁,當年徐驍和陳芝豹對此都無異議,這大概正是北涼高層將領的自負所在,徐鳳年也沒有因為陳芝豹的離涼入京以及赴蜀封王,就有心要詆毀陳芝豹的這部兵書,事實上連陳芝豹的舊部都依舊厚待有加,還親自嚴厲處理過幾樁故意打壓陳芝豹舊部校尉提拔的事件,只是徐鳳年在這小半年來親筆披紅和仔細翻閱過的批文沒有一萬份,也有八千,還真沒有一人一文提及過武備輯要的流散市井。但這依然讓徐鳳年十分自責,此時他下意識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然后輕輕說道:“北涼王在這件事情上,確實過失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