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骨灰
另一人笑道:“由此可見,流州那一戰,這哥們真的受傷不輕啊。”
蹲著的北莽將領站起身,望向馬背上那位,笑道:“冬捺缽大人,薊州那個袁庭山可是親手逼著衛敬塘出城跟咱們打了一場,當時我可是都懵了,七八百騎軍和四千步卒,就敢對我們近萬騎軍出城作戰,害得我以為離陽還有好幾萬伏兵,或者是遼西有大股騎軍在我們尾巴上呢。結果半個時辰,衛敬塘那些人馬全部死光了,袁庭山和他老丈人家的七千私軍騎兵也沒放個屁,要不是今天給我看到這一萬具柔然鐵騎筑起的京觀,我都要以為咱們北莽隨便拎出十萬騎軍,就可以繞開北涼一鼓作氣踏平中原了。”
被稱為冬捺缽的武將沉聲道:“袁庭山攏起的薊北騎軍和雁堡李家的那支私軍,此時肯定就在某地耐心等著我們返回東線,你我不可大意。”
秋捺缽撇了撇嘴,上馬后拋出那柄柔然彎刀,插在一座京觀頂上,“瘋狗袁庭山還真沒放在我眼里,倒是那廣陵道上的西楚余孽,有兩個叫寇江淮和謝西陲的,很感興趣。寇江淮撂挑子后,趙毅的那個福將宋笠,很快就帶兵輕輕松松收復了疆土,原本他們東線大好的局面,現在淪落到給宋笠壓著打到不敢露頭,據說西楚那座小朝堂上所有嘴臉都變了,早先雪片一般上書彈劾寇江淮擁兵自重的,現在全傻眼了,所以開始給寇江淮歌功頌德了。”
冬捺缽輕聲道:“只要曹長卿還沒有出手,意味著西楚就算沒有勝勢,也說明沒有落下風。”
秋捺缽嘿嘿笑道:“反正越亂越好。”
突然,這位秋捺缽轉頭望向同為四大捺缽之一的同齡人,“王京崇,你說會不會有一天,謝西陲和寇江淮會出現在北涼”
冬捺缽王京崇愣了一下,神色凝重,沉聲道:“大如者室韋,你也有這種直覺”
秋捺缽大如者室韋摸了摸下巴,“那就好玩了。不過我喜歡。”
王京崇在當年洪嘉北奔中還是一位十歲出頭春秋遺民,是跟著家族私塾教書先生一起誦讀著圣賢書進入北莽的,他早已忘記兒時生活的環境,但是在那種顛沛流離的道路上,鄰近車隊之間都不絕于耳的書聲瑯瑯,至今讓這位家族進入姑塞州后仍是堅持耕讀傳家的秋捺缽記憶深刻。王京崇在馬背上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道:“為一姓而復國,卻要害得又一次中原陸沉,曹長卿,你內心深處是不是很痛苦既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么你曹長卿到底又是圖什么”
大如者室韋瞥了眼這名秋捺缽,心情復雜。兩人年紀相當,但是這十多年積攢下來的戰功,倨傲自負的大如者室韋,也不得不承認王京崇不但比自己更多,比草原上的母狼耶律玉笏也更多,當然比那個剛剛在幽州葫蘆口戰場上一鳴驚人的種檀更多,種檀不過是才躋身軍伍,就一躍成為先鋒大將,才打下臥弓城,就已經被某些人說成是更加名副其實的北莽夏捺缽,而王京崇卻需要從底層士卒一步一步做起,伍長,百夫長,千夫長,萬夫長,但是最終能夠成為秋捺缽,還要歸功于他有個跟甲字姓氏聯姻的南朝乙字家族作為靠山。大如者室韋對王京崇的復雜態度,很大程度也代表了整個北莽對這些春秋遺民的左右為難。皇帝陛下何其開明,何等胸襟,仍然是在登基時親手掀起一場被南朝文人暗中說成是“瓜蔓抄”的血案,慘案起因讓人哭笑不得,竟然是一位丙字士族老家主的一壇骨灰,這種人的死活原本北庭都懶得看一眼,但是有一封奏折就突兀出現在陛下的書桌上,然后陛下下令把所有家族中有老人不愿葬在南朝的家族,斬首之外,族品全部下降一等哪怕是慘劇過后的十多年時間里,時不時還會有年邁遺民死去,仍是希冀著能將骨灰埋在中原而在北莽虛建墳冢,然后被人揭發。直到太平令成為北莽帝師,這項禁令才開始松動,北庭準許南朝遺民在死后只設衣冠冢,留下骨灰等待北莽大軍的馬蹄踏平中原。
大如者室韋開口笑問道:“王京崇,我們北莽也有被譽為塞外江南的地方,跟真正的中原風土,有何不同”
王京崇平淡道:“忘了。”
徐鳳年和袁左宗在全軍中途休整的時候,并肩蹲在一處山丘頂上,徐鳳年轉頭說道:“如果今天的北涼三十萬邊軍不姓徐,而是姓陳,那么北涼肯定可以少死人。”
袁左宗沒有否認,“很多人心底都這么想,我也不例外。”
徐鳳年伸出手掌放在沙地上,“但是李義山說過,北涼一旦交給陳芝豹,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北涼更好,天下更壞。”
袁左宗有些疑惑。
徐鳳年輕聲笑道:“袁二哥,讓我先賣個關子。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幫師父證明他沒有錯。”
袁左宗笑著嗯了一聲,“我等著便是,不急。”
記起那個生前住在聽潮閣頂死后骨灰撒在邊關的枯槁書生,徐鳳年閉上眼睛,在心中說道:“師父,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