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雁雖然只見識過宋爺爺和黃老師傅點(diǎn)到即止的切磋，但真正高手過招即便不是什么你來我往大戰(zhàn)個八百回合，可也絕不至于像董老賊這般虛張聲勢吼一聲就腳底抹油的吧

        一直袖手旁觀的徐鳳年提著酒壺站起身，望向那個失魂落魄的妹妹，問道：“你那個讓你生死相許的情郎，除了他姓王，還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嗎”

        晏燕失心瘋一般又笑了，“你算什么東西，也配知道王郎的名諱”

        也不見徐鳳年有什么動作，這個漂亮到一定境界的年輕女子就在空中打了個轉(zhuǎn)，然后結(jié)結(jié)實實摔落在樓外街道上，大概是徹底昏死過去了，再沒有發(fā)出半點(diǎn)動靜。

        徐鳳年轉(zhuǎn)頭看著那個握緊刀柄刀尖朝向自己的晏燕，眼神復(fù)雜，感慨良多，一時間有些無言，既想起了慕容梧竹慕容桐皇那對境遇凄涼的姐弟，也想起了早年徽山大雪坪的藏污納垢，更想起了顛沛流離的西蜀太子蘇酥和老夫子趙定秀。徐鳳年嘆了口氣，望向大概離著自己得有半里外的一座屋頂，也算西域一方梟雄的董鐵翎雖然知道了幾分厲害輕重，卻不肯就此罷休，對危險極有嗅覺的老狐貍開始對心腹發(fā)號施令，應(yīng)該是想拿屋頂近百董家殺手和街上陸續(xù)趕到一股股董家精騎來試試水的深淺。對于這座大奉皇帝用以彰顯邊功的重鎮(zhèn)，若不是曹嵬的那支騎軍，徐鳳年一直印象很淡，只知道早年好些行刺清涼山的殺手和刺客都拿此地當(dāng)作歇腳喘氣的地方，至于軒轅青鋒說要虐殺色中餓鬼的董鐵翎，還真不是徐鳳年沒話找話，那個娘們當(dāng)初還沒有跟他跟北涼貌合神離，的確無意間提起過這一茬，不過那時候她還有求于他徐鳳年，更沒有成為什么武林盟主，恐怕當(dāng)時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將來有一天會躋身大天象境界。對于腳下這座西域大城的印象，真正深刻鮮活起來，是曹嵬騎軍悄然奔赴西域后，尤其是在上陰學(xué)宮落魄到年老仍不敢還鄉(xiāng)的酸儒劉文豹進(jìn)入此城，以前只停留在外城小打小鬧的拂水社也隨之開始加大滲透力度，徐鳳年才在案頭諜報上知曉了一些事情，比如在這里隱藏有幾名后隋皇室的晏氏遺孤，只不過比起西蜀獨(dú)苗的太子蘇酥，兄妹三人的血統(tǒng)遜色許多，就算那幫后隋余孽想要揭竿而起，估計自己都沒那個臉皮拿那三個孩子說事。西域雖大，曹嵬騎軍置身其中并不惹眼，但徐鳳年和拂水房仍是不敢掉以輕心，為了吸引西域的視線，徐鳳年遙控西域做足了一連串好戲，先是讓那位曾經(jīng)白衣出襄樊的女菩薩大張旗鼓返回爛陀山，然后讓劉文豹在此城興風(fēng)作浪，還在西域放出話去，說是王仙芝的那個徒弟要在此稱王稱霸，在大漠黃沙中另起一座武帝城。

        一名打頭陣的董家殺手掠過鄰近屋檐，沒有半點(diǎn)拖泥帶水地一刀斬下，徐鳳年也沒有怎么在此地一鳴驚人的想法，更不愿意就這么暴露實力，畢竟要在城中長住。于是有模有樣跟那殺手過招起來，雙方打得那叫一個有聲有色，“好不容易”才一拳轟殺那名殺手，其余董家殺手畢竟不是董鐵翎這種二品小宗師，眼看有殺人立功的希望，雖然直覺告訴他們沒那么簡單，但還是前赴后繼奔?xì)⑦^來，徐鳳年來者不拒，然后跌宕起伏很有懸念地一個一個宰掉，期間更有街上的董家騎卒不分?jǐn)澄业厣錃⑽蓓攦扇耍捕冀o那廝“驚險萬分”看似差之毫厘地堪堪躲過，這場景看得那董鐵翎幾乎氣得吐出幾口老血來，見多了假扮頂尖高手的貨色，哪來這么一個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一般高手”的陰險王八蛋等到了折了四十幾條人命后，老人終于肉疼起來，也不愿畫蛇添足壞了那王姓年輕人親手布局的西域大業(yè)，咬著牙一聲令下，在今夜外城戰(zhàn)事中所向披靡的董家兒郎頓時快速撤退。當(dāng)他轉(zhuǎn)身背對那座屋頂向內(nèi)城掠去的瞬間，突然一陣背脊發(fā)涼，老人似乎能夠清晰感受到那個年輕酒鬼的眼神，董鐵翎萬分確定，此人就算不是離陽年輕一輩中的一品高手，境界修為肯定也差不遠(yuǎn)了。

        就當(dāng)董鐵翎以為脫離險境的時候，身邊就有人與他并肩而行，用再地道純正不過的姑塞州腔調(diào)對他說道：“帶句話給你的那個幕后主子，還想接著玩的話，我鐵木迭兒在北涼境內(nèi)倒是新練出幾劍。”

        董鐵翎絲毫不敢放緩腳步，所幸下一刻就不復(fù)見那人身影。

        晏雁只覺得眼前一花，眨了眨眼后，那個本以為是借酒澆愁失意酒鬼的外城年輕人，仍是紋絲不動站在她眼前。

        然后她看到那人拿手往臉上一抹，剎那間就換了一副略顯生硬古板的臉孔，如鬼披人皮夜行陽間，只是隨著他手指在臉上輕輕推抹過去，很快就像個“活人”了。

        晏雁嚇得后退幾步。

        徐鳳年當(dāng)初在舒羞制造臉皮的過程中也學(xué)到些皮毛，比起舒羞的生根和入神兩種境界，差了許多火候，不過在夜幕中糊弄常人倒也不算什么難事。

        徐鳳年也不介意在這個女子面前泄露了這點(diǎn)不痛不癢的根腳，不過要是她那個妹妹在場，徐鳳年也會多個心眼，笑著看向見到鬼似的她，柔聲道：“就任由你妹妹在街道上挺尸著了想來你們兩人暫時也沒了安全的去處，在董家讓人來辨認(rèn)我的身份前，你不妨把她抱回屋頂，念在你兩次豁出性命救我的份上，我總歸會在天亮前周全你們姐妹二人的性命，至于天亮以后怎么辦，是留在城內(nèi)等死，還是出城逃命，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

        那女子小心翼翼看了眼徐鳳年的影子，看來真的不是游蕩人間的孤魂野鬼，她這才如釋重負(fù)，輕輕躍下屋頂，抱回妹妹，她盤膝而坐，動作輕柔抱著妹妹，慢慢的，她終于忍不住咬著嘴唇抽泣起來，低斂的眼眸，本就水靈，此時愈發(fā)水霧蒸騰，她既有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憤恨和痛苦，也有為至今親人而憐惜和凄苦。

        而她驀然察覺到那個古怪人物就坐在她不遠(yuǎn)處，一口一口輕輕喝著酒。

        然后這棟酒樓的正對著的街道上，清輝灑落的月色下，遙遙出現(xiàn)她一眼就看出精悍到了極點(diǎn)的七八騎扈從，眾星拱月一般護(hù)衛(wèi)著一個錦衣貂裘的年輕人。

        晏雁頓時怒極，恨不得跳下去就提刀殺了那個讓妹妹墜入深淵的魔頭，比起那個更換臉皮的“酒鬼”，街上那個人，更像是披著人皮的歹毒厲鬼

        徐鳳年輕聲道：“借劍一用。”

        不等晏雁答話，妹妹晏雁那柄佩劍就離鞘飛到了那人手中，他橫劍在膝。

        只聽街道上那人在兩百步外就停馬，抬頭朗聲問道：“鐵木迭兒，敢問那位大樂府先生如何了”

        徐鳳年沒有說話，輕輕握住劍柄。

        大風(fēng)過邊城，嗚咽角聲哀。

        那人重重冷哼一聲，撥轉(zhuǎn)馬頭，揚(yáng)長而去。

        徐鳳年看著那隊人馬漸漸遠(yuǎn)去的身影，有些意外，不曾想還能在這里遇上熟人。

        正是當(dāng)年北莽境內(nèi)那個隨意出手就是一塊六蛇游壁玉佩的闊綽青年，棋劍樂府的年輕俊彥王維學(xué)，但是另外一個身份就更加值得咀嚼了，北莽糧草重地寶瓶州持節(jié)令王勇的獨(dú)子。這家伙竟然來西域攪動渾水了徐鳳年臉色陰沉起來，如果說是王維學(xué)擔(dān)心棋劍樂府前輩的安危，或者說是想要在涼莽戰(zhàn)事中撈取偏門功績，才在這座城中翻云覆雨，徐鳳年并不擔(dān)心什么，可如果說是曹嵬騎軍被北莽諜子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那徐鳳年就只能違背跟澹臺平靜的約定了。

        徐鳳年伸出手指隨意一抹劍身，長劍飛回晏燕身邊的劍鞘，輕聲問道：“他就是你妹妹看上的人什么時候到的城內(nèi)”

        晏雁穩(wěn)了穩(wěn)心神，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去年開春，至于他什么時候進(jìn)入城中，我就不知道了。”

        徐鳳年松了口氣，事情總算沒到最壞的地步，那時候曹嵬騎軍尚未動身趕赴西域，至于王維學(xué)這個北莽大腿極其粗壯的二世祖有沒有察覺到那支騎軍的動向，應(yīng)該同樣是奔著西域僧兵來的，徐鳳年對爛陀山不陌生，那里山頭林立很正常，但是那些當(dāng)時在自己眼前說得上話的枯槁老僧，有幾個顯得沒有那么佛氣，倒是有幾分火氣，現(xiàn)在就知道為何了。他徐鳳年可以親自去山上為西域畫一張大餅，那么北莽自然也能先見之明地秘密拆臺，甚至畫一張更大的餅給爛陀山，起哄抬價誰不會只要能讓北涼吃癟，想來北莽是很樂意讓爛陀山去待價而沽的，大不了就讓這檔子事拖著耗著，對于北莽來說不會有什么損失。

        要不然順道又順手地宰了那個王維學(xué)，打著借兵爛陀山的幌子將董家連根拔起大不了跟那個聞到腥味的拓拔菩薩，在西域來一場轉(zhuǎn)戰(zhàn)千里好了。

        徐鳳年閉上眼睛，權(quán)衡利弊。

        晏雁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問道：“公子是中原人氏吧”

        徐鳳年笑道：“祖籍遼東錦州，不算中原人。”

        晏雁不是那種與人相處八面玲瓏的女子，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接下話頭，就這么冷了場。可是她想到天亮以后自己跟妹妹二人的慘淡前景，就讓她呼吸都艱辛困難，只想著分心，想要跟那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此地又行事詭譎莫測的人，隨便說些言語，才能不讓自己崩潰。

        徐鳳年眺望遠(yuǎn)方，沒來由有些感慨，略帶自嘲地柔聲道：“我以前認(rèn)識一個離開家門行走江湖的女子，如你一般，也很俠義心腸，我曾經(jīng)跟她一起走去北莽，一路冷眼旁觀，看著她吃了很多苦頭，還告訴她一些類似福禍無門唯人自招的無聊道理，她也倔強(qiáng)，最后我?guī)土它c(diǎn)忙，如今也不敢確定對她是好事是壞事。”

        徐鳳年轉(zhuǎn)頭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改變主意了，只要我在城內(nèi)一日，你們就安生一日。要說理由，還真有一個，那就是這個江湖，沒了你們這些真正的女俠，哪怕高手如云，那也該是多無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