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陽龍笑而不語。

        他執(zhí)掌離陽王朝廢弛多年的中書省，在數(shù)十年前，偏居北地而藩鎮(zhèn)割據(jù)的舊離陽趙室，中書省的中書令、左右仆射和侍中等幾個頭銜，都被趙室賜予那些尾大不掉的藩鎮(zhèn)武將和把持朝政的彪炳武臣，以示榮寵，都是虛銜，就像后來的大柱國和上柱國。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大權(quán)旁落的中書省重新成為名副其實的廟堂重地，他齊陽龍也順勢成為繼張巨鹿之后的又一位當(dāng)朝首輔大人，而一些被很早就被翰林院分走的職權(quán)，也重新回歸中書省。但是齊陽龍心知肚明，自己這個被先帝召入京城“救火”的中書令，說到底，就是個過渡宰相，把殷茂春趙右齡等人扶上位后，也就要全身而退，而桓溫不一樣，先帝也好，現(xiàn)在的天子也罷，對待這位與張巨鹿私交甚好的坦坦翁，都視為可以信任的帝師人物，這次沸沸揚揚的桓溫辭官讓賢一說，齊陽龍最清楚不過，哪里是年輕天子對桓溫生出了忌憚猜忌之心，分明是桓溫自己有了退隱之意，這才有了桓溫一人獨得三方御賜硯臺的美談。

        桓溫輕聲道：“少年人要心忙，忙起來，則能震攝浮氣。老年人要心閑，閑下去，方可樂享余年。”

        齊陽龍搖頭沉聲道：“這個時候，朝廷上誰都能閑，唯獨坦坦翁閑不得，廣陵道，北涼道，兩遼道，處處都不安生，朝廷這邊很需要坦坦翁幫著拿主意。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哪怕坦坦翁不開口說話，但只要你坐在那里，哪怕是打著瞌睡，朝廷的人心就不會亂。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說的就是坦坦翁。”

        桓溫繼續(xù)望了一會兒那座小山，緩緩轉(zhuǎn)頭笑道：“論年紀(jì)輩分，中書令大人與我恩師同屬一輩”

        齊陽龍很快就擺手道：“別來這一套，我跟你恩師當(dāng)年不對付是出了名的，對于儒法兩家的皮里之爭，兩人一輩子都沒談攏，在我入京以后，坦坦翁沒有為難國子監(jiān)和中書省，我就已經(jīng)很慶幸了。”

        桓溫不再用中書令大人這個恭敬中透著生疏的稱呼，語氣誠懇道：“齊先生雖然與恩師政見不合，但是恩師當(dāng)年便對先生做學(xué)問的功夫極為欽佩，在桓溫看來，世人都說那與其衣冠誤事不如布衣遁世的道理，其實要么是做夠了官，要么是做不成官的虛偽措辭，遠(yuǎn)不如先生這般布衣即學(xué)問、衣冠即濟世。”

        齊陽龍笑了笑，“坦坦翁啊坦坦翁，咱們兩個老頭子在這里互相拍馬屁，這也就罷了，問題是也沒人旁聽進耳朵啊，如何傳為美談，如何青史留名”

        說到這里，齊陽龍略帶譏諷道：“想我年少時讀史，初讀某人某事，總覺得血脈賁張或是感人肺腑，后來回過味來，才知道是沽名釣譽至極，其心可誅啊。”

        桓溫爽朗大笑，“先生好見地，學(xué)生年輕時也有如此感觸。”

        齊陽龍沒來由嘆氣道：“以前的寫書人啊，以后的翻書人啊。”

        桓溫也跟著嘆息一聲，突然問道：“先生是不是沒有見過那徐鳳年”

        齊陽龍點了點頭，“那北涼王倒是去過一趟上陰學(xué)宮，可惜不曾見面。”

        桓溫嘿嘿笑道：“我恩師跟老涼王當(dāng)堂對罵過很多次，我這個當(dāng)學(xué)生的，雖說跟那年輕藩王不過兩面之緣，但是其中滋味，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齊陽龍沒好氣道：“這有何值得顯擺的”

        桓溫很開心很用力地笑了笑，毫不遮掩促狹意思。

        桓溫又問道：“齊先生，你知道我入京當(dāng)官以來最喜歡做的兩件事情嗎”

        齊陽龍答道：“愿聞其詳。”

        這位坦坦翁瞇起眼，先是抬起左臂揮動了一下袖子，然后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并攏在空中做輕輕敲擊狀，“每日朝會，看著文武百官來來去去，琳瑯滿目，目不暇接。聽著他們腰間玉佩敲擊，叮叮咚咚，清脆悅耳。百看不厭，百聽不膩。”

        齊陽龍笑道：“以前沒覺得，以后我也要留心注意一下。”

        桓溫抬起頭，不看山，看更高的天空，“天地一張大玉盤，大珠小珠落其中，噼里啪啦，都碎了，都死了。”

        齊陽龍閉上眼睛，腦袋微斜，似乎在側(cè)耳傾聽，喃喃道：“是啊，西北那顆天地間最璀璨的珠子，終于快要碎了。你我二人，還有身后那些黃紫公卿，都是罪魁禍?zhǔn)住！?

        桓溫笑道：“我們這些愧對典籍的讀書人啊。”

        齊陽龍依舊閉著眼睛，輕聲笑道：“原來真正的讀書人，不讀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