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風雨行(30)
諸葛德威束手立在廊下,聽著廊檐滴落的水聲,沉默了一會,才忽然叉手苦笑:
“令狐將軍擐甲執刀在手,在下只一座城,如今也獻了出去,現在你我恰如刀斧與魚肉一般,那在下是不是詐降,算不算內應,難道不是令狐將軍一言而決嗎?”
令狐行愣了一下,不由也笑:“諸葛頭領的意思是,我說閣下是內應,閣下就是內應;我說不是,閣下也就不是?”
諸葛德威沒有吭聲,只是繼續叉手而立。
令狐行點點頭,居然話鋒一轉:“那就問個諸葛頭領說了算的事……諸葛頭領從黜龍幫來,可知道黜龍賊虛實?”
“這倒是曉得一些,但在下在幫內也算降人,少得任用,曉得的也不多。”諸葛德威依舊叉著手來答,卻是坦坦蕩蕩將自己知道的黜龍幫情報給大約說了一番。
從黜龍幫的高層名單,到幫內的幾個派系起興,什么河北河南對立;河北那邊陳斌與竇立德對立;河南那里單通海為首的一群建幫元老始終放不下架子向張首席服軟;自然還有李樞的事情,以及剛剛成立大行臺的事情;最后免不了說登州被邊緣化,自家河北義軍出身頭領被閑置的事實。
令狐行認真來聽,時不時問幾句,倒果真有幾分詢問虛實的架勢了。
等了一會,對方說完,令狐行若有所思,卻終于松了扶刀的手:“黜龍幫制度這般完備嗎?下面跟朝廷州郡無二,上面跟當日大周分裂時高渾、司馬洪仿佛,所謂霸府行臺?”
“差不多吧。”
“原來如此。”令狐行微微頷首,繼續來問。“若是這般,你以為張行張首席是何等人?”
“是個了不得的人。”諸葛德威脫口而對。“別看黜龍幫內里這般派系林立,但哪家不是如此?何處不是這樣?反倒是他一個北地的排頭兵、靖安臺的黑綬,便是有黑帝點選的說法,可平素也不用這個唬人的,只是靠口才、策略、修為、德行來整合人心、開拓地方,最后居然成了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勢力,這種人不算了不得,誰能算了不得?”
“那你為何還要投降呢?”令狐行不由失笑。“跟著了不得的人在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勢力中廝混不更好嗎?”
諸葛德威瞥了眼外面還在繼續的細雨,攏了下手,苦笑一聲:“我倒想跟著張首席做大事,奈何,人家張首席沒想著帶我做大事……白橫秋走后,建制河北,大行臺里沒有我的份,軍權也被扒了,若是做地方官,我本是登州河北一帶廝混的,留給我也罷,可他連河北也不讓我待,登州留守也讓程知理做了,反而把我攆到這種地盤都不穩當的邊沿郡,我能如何呢?廝混了半輩子,都得有個盼頭吧?”
“我懂,我懂。”令狐行似笑非笑。“如諸葛頭領這般人,我見得可不少……只是可惜了。”
“確實可惜了。”諸葛德威眼皮一跳,立即拱手。“不過,待到東都,還要令狐將軍看顧才好。”
“好說,好說。”令狐行連連點頭,轉身而去。
諸葛德威嘆了口氣,等對方走了,復又松了口氣,方才離開偏廊。
且說,因為戰事的突發性,戰場以外許多地方并沒有察覺到局勢進展到了何等地步,故此,諸葛德威與令狐行,包括堂上飲酒的某人才能置身事外。
按照這個道理,禁軍的前衛和后衛,也就是吐萬長論跟魚皆羅這兩位,也應該置身事外,優哉游哉才對。畢竟,他們甚至都不在譙郡。
可實際上,這兩位老將,根本不可能如某位丞相一般一心一意找個大城安安泰泰喝酒躲雨的。這其中,最先反應過來的居然是連軍情信使都沒接到的魚皆羅,早在這日早間,這位老將軍就嗅到了危險。
具體來說就是,他發現黜龍軍消失了。
一直以來,在北線和西線不厭其煩騷擾、阻撓魚皆羅部的黜龍軍那幾個營突然就離開了……伍常在、李子達、夏侯寧遠,這三個營在這七八日期間的作為,已經足以讓魚皆羅及其部屬知曉他們的根底。
一個韓博龍的徒弟、伍氏余孽、修行上的武瘋子,見到打著大魏旗號的官軍就管不住自己,沒日沒夜的騷擾;一個分不清是淮右盟還是黜龍幫的本地人,仗著對地理和氣候的熟悉領著幾千本地長槍兵反復攻擊自己的薄弱處,是讓自己行軍遭遇阻礙最大的一家;最后那個據說是賊首單通海的心腹,似乎是三人中領頭的,總在后面試探,想連著其余兩家弄個大的,結果總是猶猶豫豫繞來繞去不出手。
而現在,他們忽然消失了。
李子達和夏侯寧遠是五月十五日白日就消失不見的,而宛若瘋狗的伍常在傍晚還發動了一次突襲,然后忽然就沒了蹤跡。
講實話,事情到了這個時候,魚皆羅就已經心驚肉跳了。
可這還不算,緊接著上午時分就有哨騎飛馬來報,東面徐州方向淮右盟大舉出動,闞棱領著太保軍打頭,后方杜、輔、苗、岳、馬旗幟不避風雨,直接一字排開,也不知道加一起是三萬人還是五萬人,反正烏泱泱一片就來了!
這不對勁!
魚皆羅如何不曉得這不對勁?!
一邊是不顧一切扔下自己往西,一邊是不顧一切離開安樂窩來趨自己,只能說明黜龍軍有絕大的動作……而再考慮到自己部隊的狀態,自己部隊在整個戰場的尷尬位置,他不得不進一步考慮戰場上最關鍵也最尋常的一個問題了。
那就是生死存亡。
“往西走!扔下輜重,除了兵器、甲胄和能隨身攜帶的糧食,其余都不要管!”本就在行軍途中的魚皆羅聽到徐州方向消息后只是愣了幾息的時間,便在馬上揮舞手中鞭子,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嚴厲的態度下達了最正確的命令。“往西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