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吃……
“不好,不好!”韃靼人說著,擔驚受怕地朝四下里張望。
十步開外有一條灰暗的寒氣襲人的河流;河水汩汩有聲,拍打著布滿洞穴的粘土河岸,急匆匆地奔向不知何方的遙遠的海洋。靠這邊河岸,有一條黑糊糊的大駁船,這里的船工管它叫“浮船”。河對岸遠遠的地方,有幾處火光忽兒躥起,忽兒熄滅,像幾條火蛇在游動:那是有人在燒隔年的荒草。火光之后又是一片黑暗。可以聽到不大的冰塊撞擊駁船的聲音。四周潮濕而寒冷……
韃靼人抬頭看一下天。滿天星星,跟他家鄉一樣多,周圍也是一片黑暗,可總覺得缺少點什么。在家鄉,在辛比爾斯克,完全不是這樣的星星,這樣的天空。
“不好,不好,”他連連說道。
“你會習慣的!”明白人說,笑了起來,“現在你還年輕,傻,嘴上的奶味還沒干,憑那股傻勁你會覺得,這世上沒有比你更不幸的人,可是總有一天你會說:‘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你瞧瞧我。再過一個星期,等水退下去,我們要在這里安置渡船,你們就要離開這里,在西伯利亞到處闖蕩,我卻留下來,繼續在這兩岸間擺過去渡過來。就這樣我一千就是二十年。謝天謝地!我什么也不要。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
韃靼人往每人上添些枯枝,挨近火堆躺下,說:
“我爹是個多病的人。等他死了,我娘和妻子要上這兒來。她們答應了。”
“你干嗎要你娘和老婆來,”明白人間,“簡直糊涂,伙計。你這是讓魔鬼迷了心竅,見它的鬼去!你千萬別聽它的話,這該死的魔鬼用!讓它得意。它用婆娘來勾引你,你就跟它作對,說:‘我不希罕!’它用自由來誘惑你,你要咬牙頂住,說:‘我不在乎!’什么也不要!沒有爹娘,沒有老婆,沒有自由,沒有房屋,沒有一根木撅子!什么也不要,見它的鬼去!”
謝苗拿起酒瓶,猛喝了一大口,接著說:
“我呀,伙計,可不是普通的莊稼漢,也不是出身卑賤的人①,我是教堂執事的兒子。想當年我自由自在,住在庫爾斯克,進進出出穿著禮服。可現在,我把自己磨練到了這種地步:我能赤條條躺在地上睡覺,靠吃草過日子。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我什么也不要,誰也不怕,依我看,這世上沒有比我更富有更自由的人。當年,我從俄籮斯發配到這里,從頭一天起我就咬牙頂住:我什么也不要!魔鬼拿妻子、拿親人、拿自由來誘惑我,我卻對他說:我什么都不要!我拿定主意,堅持下來,所以你瞧,我生活得很好,我沒有怨言。誰要是放縱魔鬼,哪怕只聽它一回,他就要完蛋,他就沒救了:他會陷進泥壇,滅了頂,再也爬不出來。別說你們這些糊涂的莊稼人,就連那些出身高貴、受過教育的老爺也照樣完蛋。大約十五年前,有位老爺從俄羅斯發配到這里。據說他偽造了一份遺囑,不跟自家兄弟平分財產。他還是公爵或男爵哩,也許只是一名文官--誰知道呢!好,他來到這里,頭一件事就是在穆霍金斯克買下一幢房子和一塊地。他說:‘今后我要靠我的勞動和汗水養活自己,因為我現在已經不是老爺,而是一名移民②了。’我對他說:‘沒什么,上帝會保佑你的,這是一件好事。’當年他還年輕,愛張羅,整天忙忙碌碌:親自割草,有時去捕魚,還能騎著馬跑他個六十來俄里。只有一件事糟糕:從頭一年起,他就三天兩頭跑格林諾,去郵政局。他站在我的渡船上,老是嘆氣:‘唉,謝苗,不知為什么家里很久沒有給我寄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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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農奴或其他下等人。
②俄國的流刑分苦役流刑和移民流刑兩種。這里指移民流刑犯。
我說:‘不要錢,瓦西里·謝爾蓋伊奇,要錢干什么
?您把往事都拋開,忘了它,就當它從來沒有發生過,就當它是一場夢,您從頭開始生活吧!’我又說:‘您可別聽魔鬼的,它做不成好事,只會設下圈套!您現在想錢,再過一陣子,瞧著吧,您又會想別的東西,之后想更多更多的東西。您若想讓自己幸福,那么最重要的是您什么也不要。對了……’我對他說,‘命運要是狠狠地欺負了您和我,那么絕不要向它求饒,不向它屈膝下跪,而是要蔑視它,嘲笑它。要不然它就會嘲笑我。’我就是這么對他說的……大約兩年之后,我又把他渡到這邊岸上,他搓著手,笑嘻嘻的。他說:‘我這是去格林諾接我的妻子。她可憐我,總算來了。她待我好,心地善良。’他高興得快喘不過氣來了。過了一天,他和妻子一道坐車來了。太太年輕漂亮,戴著帽子,懷里還抱著個奶娃娃。各式各樣的行李一大堆。我那瓦西里·謝爾蓋伊奇樂得在她身邊團團轉,怎么看也看不夠,怎么夸也夸不夠。他說:‘沒錯,謝苗老兄,即使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能生活!在西伯利亞照樣有幸福!’我心想:得了吧,別高興得太早了。從那時起,差不多每個星期他都要去一趟格林諾:看看俄羅斯寄錢來了沒有。花銷大得很呀。他說:‘她是為我才留在西伯利亞,為我斷送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她愿意跟我共患難,所以我應當想方設法讓她快活……,為了讓太太高興,他結交許多長官和形形色色的壞蛋。不用說,他就得供那幫人吃喝,家里還得有鋼琴,沙發上還得有一條毛茸茸的叭兒狗--見它的鬼去!……總之,他擺闊氣,嬌寵她。可是太太也沒跟他過長久。她哪行呀?這地方只有粘土,水,寒冷,沒有蔬菜,沒有水果,沒有任何交際,而她是京城里一位嬌生慣養的太太……她當然厭煩了,再說丈夫吧,不管怎么說,已經不是老爺,而是個移民流刑犯--談不上體面了。也就是過了三年吧,我記得在圣母升天節①前夜,河對岸有人大聲喊叫。我把渡船劃到那里,一看--是太太,她蒙頭蓋臉遮得嚴嚴實實,身邊站著一位年輕的老爺,一名文官。旁邊還有一輛三套馬車……我把他們渡到這邊岸上,他們坐上馬車---轉眼就無影無蹤了!不過他們還是讓人看到了。一清早,瓦西里·謝爾蓋伊奇趕著雙套馬車飛奔而來。他問:‘謝苗,我妻子跟一個戴眼鏡的老爺是不是過河了?’我說:‘過河了,你去野地里追風去吧!’他策馬去追,追了五天五夜。后來我又把他送到河對岸,他倒在渡船上,拿頭使勁撞船板,還嚎啕大哭。‘事情是明擺著的’,我說,還笑他,點撥他:‘即使在西伯利亞,人們也照樣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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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東正教節日,在舊歷八月十五日。
他憧得更厲害了……后來他就盼望自由。妻子跑回俄羅斯去了,所以他一心想回去找她,把她從情人手里奪回來。從此他就開始,我的小老弟,差不多天天騎著馬跑郵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