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民怒
大敵當臨,汴梁內城要相對平靜許多,內城里的即便是平民,也多富庶,家中存糧較多,大多數人家此時還能依靠存糧支撐。即便有少數人家早已經缺糧,官府也是優先保障內城的物資供應。
內城之外還有兩道城墻將虜兵擋住,因此看上去并未受到多少沖擊。
然而為一道堅厚城墻分隔的外城(郭城),卻迥然有如兩個天地。
當世戶籍管理談不上精細,汴梁人口到底有多少人口,官方并沒有一個確數,但據信不會低于一百萬,很可能在一百二十萬到一百三十萬之間。
而如此龐大的人口,能夠居住在內城的畢竟是少數,包括京畿禁軍四五十萬家小在內,約有一百萬人居住在外(郭)城。
這些人家絕大多數都處境貧寒。
以禁軍家小為例,禁軍將卒平時除了衣食住行皆由軍營供給外,并沒有固定的兵餉,他們主要依賴各種不固定的賞功錢及戰利繳獲來豢養家小——禁軍將卒家小絕大多數生活都異常的拮據,需要佃種田地以及給富庶人家充當役工補充家用,才能勉強維持。
禁軍家小家里也不可能有多充足的存糧,但好在為了穩定軍心、激勵禁軍將卒守御城池,赤扈人渡河以來,隔三岔五都有賞賜頒發下來;賞賜之中除了貶得厲害的銅鐵錢外,還有米糧等實物,因此禁軍家小還能勉強維持。
然而除此之外的郭城貧民以及赤扈人南侵以來,為避戰禍涌入汴梁郭城的難民,加起來也有近一百萬人,日子就難煎熬了。他們絕大多數人,此時基本上都是靠著設于郭城各地四十余處粥、每日施舍一碗稀粥勉強吊著命,絕大多數人衣裳襤褸、面黃肌瘦。
而隨著官倉存糧見底,粥場近來每日所施的稀粥也越發稀薄,摻入著越來越多的澀口草葉。
即便是如此,饑民也無從挑剔。
這一日草鋪橋還籠罩在清晨的微霧之中,距離施粥還有好一會兒時間,但橋東粥場前已經擠滿精疲力歇的饑民,生怕稍有耽擱錯過今日的施粥,叫如蛆附骨的饑餓感越發的搜腸刮肚,生怕明日再沒有力氣擠進粥場里接一碗稀水。
劉老黑從兵棚里走出來,遠看粥場那邊已經有不少饑民聚集,鬧騰得很,心想幾大缸稀粥這時候應該已經開始熬煮,拿草繩勒緊癟了好幾寸的肚皮,將手下一個個都面黃肌瘦的兵卒都喊起來:
“都他娘快起來,再去晚了,那些餓死鬼又要在粥場鬧事了——牛癟蛋,你他娘能不能將褲襠縫一縫,你驢一樣的貨,露出來嚇唬誰?”
“就幾缸稀水,老子撒泡尿都比那稠,有他娘什么好搶的?”有人還是躺在兵棚的干草堆里嘀咕道。
“他娘快點起來,別給臉不要臉。”劉老黑一腳踹過去,催促幾個懶漢都起來。
“官家就是仁慈,照我看,施個毛粥,管那些個餓死鬼死活!現在可好,害得我們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虜兵真要打進來,難道還指望那些餓死鬼拿刀槍抵擋?”
劉老黑帶著各種牢騷的十數手下,拿著刀弓從兵棚出發,還沒有走到草鋪橋前,就看到成百上千的饑民里三層外三層將粥場圍得格外密實,訝異的叫道:“這些餓死鬼,今日怎么這么積極?”
“劉軍爺,你們怎么才過來,出大事了!”負責粥場的一名小吏從人群里滿頭大汗擠出來,看到劉老黑,惶然大叫道。
“能出什么事,這些餓死鬼又將粥缸給砸了?我說你們也真是的,就不能往粥缸里多抓兩把米?”劉老黑不慌不忙的說道,“你們施的能叫粥嗎?一天喝一碗,叫人憋住屎都不敢撒出來!”
他見過饑民鬧事,近兩個月來還不只鬧過一次。他也試圖帶手下彈壓,但他現在不會急著帶人往前湊了。
對這些餓瘋了的饑民,真要鬧事,上面也會下令彈壓,但以驅散為主。
在這個過程當中,要是誰被打傷、打死,都是白饒,沒有誰冒著激起民變的風險去深究。
這些饑民鬧事,現在就算是將粥場一把火燒了,劉老黑也會等粥場燒了個干凈,等饑民心里怨氣消得差不多,再帶人上去驅趕。
“不,不是的,”小吏結結巴巴的叫道,“我也剛剛過來,卻不知道怎的,朝中好幾個大臣被吊綁在粥場里示眾!”
“啊?”劉老黑瞪大眼睛,問道,“什么大臣?怎么會被吊在粥場里,誰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膽,要造反啊?”
“有左司諫祁智,有殿中侍御使許浚,還有禮部員外郎……嘿,好幾個呢,劉軍爺你帶著人趕緊將他們放下來,莫要鬧出人命來!”小吏叫道。
劉老黑帶著手下往人群里擠去,但粥場里哪里只是小吏說的幾個人?
明明有二十多人被捆綁在粥場里,只是大部分人被反綁住手腳,或跪或坐在粥場里,僅有六人被五花大綁吊在粥場里的橫梁上,衣袍被扒開來,嘴里塞滿爛布團,想呼叫卻只能嗚嗚的低鳴。這六人看到劉老黑帶兵卒過來,嗚嗚低吼,身子再次劇烈的掙扎起來。
劉老黑是廂軍的低層武吏,平時都沒有機會進內城,哪里認得什么朝中大臣,但被吊綁的六人旁邊卻都豎有幾個大木牌子,密密麻麻的寫滿字。
劉老黑勉強認得幾字,但好在木牌所寫告示十分淺白,他通讀下來沒有什么礙障,他睜眼看木牌子上除了寫有所綁之人的姓名、官位,還寫下通敵、怯戰乞和、貪沒民脂民膏等罪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