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覆蓋天地，阻塞山河嶺谷，但有時候也是一種便利。

    在太原為虜兵圍困之后，徐懷他們正常時節(jié)倘若想離開府州南下，只能從西邊的麟延路借道，穿過陜北高原的重重關(guān)山，進入關(guān)中，然后過潼關(guān)、涵谷關(guān)沿河?xùn)|進，才能抵達汴梁城。

    便是不恤馬力、晝夜兼程，這一路走下來，沒有十天半個月，也不要想能抵達汴京城。

    在決意南下汴梁與王稟會合，徐懷留徐武磧、郭君判、唐盤、唐青、韓奇、王峻、范宗奇等人留在勝軍破待命，他則與王舉、史軫、殷鵬、徐心庵、鄭屠、周景、王憲、燕小乙等人率領(lǐng)少量人馬，先行護隨朱沆、朱芝父子及盧雄，踏著寒冬臘月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黃河冰蓋一路南下，最終馬不停蹄的趕在臘月二十八這一天，抵達汴梁城下。

    汴梁城方圓四十余里，城濠曰護龍河，闊十數(shù)余丈，濠之內(nèi)外，皆植楊柳，然而此時護龍河與黃河一樣都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積滿皚皚白雪，仿佛一條白色的綏帶圍住汴梁城。

    汴梁外城總計有十七座水陸城門，徐懷勒馬停在汴梁西北的固子門前。

    城門樓前甕城足有百余步縱深，儼如堅堡，城墻每百步便設(shè)馬面、戰(zhàn)棚，密密麻麻的垛口后皆是披堅執(zhí)銳的軍卒，卻沒有辦法帶給徐懷一絲哪怕是虛假的安全感。

    這一刻，他的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出一段記憶來：

    “仆從先人宦游南北，崇寧癸末到京師，正當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xí)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花光滿路，然而兵火猝至，煙塵漲天、金鼓動地，北兵營于城下，城中百萬遺民不能南去，糧草殆盡，見婦人肥美者競相啖食……”

    然而這一段記憶，除了叫徐懷帶來一陣陣難以自抑的刺痛感外，沒有辦法帶來更多的警醒與預(yù)兆。

    因為這是他早就能預(yù)料到的汴京從極致繁華猝然間跌入慘烈人間地獄的情形，以他此時的閱歷以及對戰(zhàn)事的推演、預(yù)判能力，他甚至更具體的想象汴梁城會何等的慘烈。

    徐懷他們南下途中，便已得到確切的消息，赤扈十萬兵馬在三皇子、平燕王屠哥的統(tǒng)領(lǐng)下，于半個月前正式從居庸關(guān)、渝關(guān)分兩路南下進逼燕京（析津）城下，契丹殘族于燕京新任的兵部尚書蕭楚儒聯(lián)合析津守將縛新帝獻城投降。

    赤扈東路軍在這一刻不僅完成從河北南下的準備，二皇子、鎮(zhèn)南王兀魯烈也率西路軍進逼太原城下，對太原展開強攻。

    而在這一刻，赤扈人差不多徹底建立戰(zhàn)略上的優(yōu)勢。

    他們即便行動稍稍遲緩一下，沒能趕在黃河三月解凍之前南下，到時候會因為河淮地區(qū)河澤縱橫、不利騎兵馳騁而暫緩南下，但也完全可以先逐一清剿河北、河?xùn)|北部的城池及反抗勢力。

    大越即便拼盡全力，或許勉強能在河?xùn)|南部利用山川地利之勢建立防御，卻沒有辦法解決河北的防御問題。

    河北路正對契丹南京道，大越與契丹除了小規(guī)模的滲透劫掠，差不多有一百多年沒有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事，武備比河?xùn)|還要松弛不堪。

    目前在河北北部，是筑有一些堅固城池，因為第二次北征伐燕的緣故，有近十兵馬駐扎在河北北部諸城。

    不過，在這些城池之外，河北皆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形。

    而寒冬時節(jié)，那些發(fā)源于太行山往東入海的河流，與黃河一樣，都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對赤扈人的騎兵隊伍來說，倘若河北的駐軍沒有能力與他們野戰(zhàn)，河北北部的防御將是漏洞百出，完全無法阻攔赤扈騎兵南下。

    倘若大越?jīng)]有在河淮地區(qū)，也沒有在野戰(zhàn)中對之進行鉗制的軍事力量，赤扈騎兵便能在一馬平川的河淮地區(qū)肆意蹂躪。

    “進城吧，我們一路趕回汴京來，也沒有提前報個信，還不知道王稟相公這時候是在都堂署理公務(wù)，還是在宅子里休息，”朱沆說道，“進城后你們先去我那里息，讓盧爺去找王稟相公那里傳信就可以了——我還得收拾收拾，趕著去宮里復(fù)旨。”

    眾人從固子門進汴梁城。

    雖說與徐懷夢境中偶爾閃現(xiàn)的那些高樓大廈相比，當世所有的殿臺樓閣都會相形失色，但汴梁作為大越京師，作為當世最為繁榮富庶之城，還是叫牛二等人看直了眼。

    “乖乖個隆里冬啊，我們莫非是進了仙境？”牛二騎在馬背上，半天都張著嘴巴。

    “這就是汴梁城啊！我去過太原，還以為天下雄城莫過于此，未曾想京師到底是京師……”鄭屠還想酸上幾句，卻發(fā)現(xiàn)肚子除了幾句哇塞，也搜不出太多的雅詞，只得半仰著頭，故作高深的咂嘴。

    “你們這是土耗子掉進蜜糖罐里，看傻眼了吧？”燕小乙、朱世聰二人笑牛二道，“待到朱沆郎君府下落腳，我們領(lǐng)你去城里長長見識……”

    朱承鈞落難之前，朱世聰便隨他在汴京販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