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親最后一次替我縫校徽時,針尖在指腹刺出了血珠。我看著她把滲血的指尖含進嘴里,窗外的夕陽正將縫紉機鍍成金色。那些從服裝廠帶回的蕾絲邊角料堆在墻角,像一堆正在腐爛的雪花。
重點中學的校徽要用金線縫。她咬斷線頭時,我聞到了鐵銹味。縫紉機踏板發出年邁的呻吟,校服領口逐漸爬滿扭曲的金色蜈蚣——那是她特意從廠里討來的金屬絲,會在陽光下刺得后頸發紅。
最后一針穿過布料時,電子鐘跳向23:47。她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指甲陷進皮膚:這次月考數學必須上140。我盯著她虎口處被縫紉線勒出的溝壑,那里嵌著永遠洗不凈的靛藍色染料。
后來我在天臺上拆解校徽時,發現金線里纏著母親的頭發。那些銀白的發絲與金屬絲絞成DNA螺旋,在寒風里微微顫動。修正帶滾落腳邊,露出內殼上用圓珠筆寫的小字:止痛貼每片1.2元——那是母親的字跡,藏在被我摔過無數次的修正帶里。
跳下去的瞬間,銀杏葉突然逆著重力上升。其中一片粘在我的睫毛上,透過葉脈的縫隙,我看見二十歲的母親正在撕碎錄取通知書。那些印著應用數學系的碎片化作星芒,墜落在她腳邊的鐵皮餅干盒里——那盒子現在正鎖在我的書桌底層,裝著427顆用糖紙折的星星。
下墜時校服口袋飄出半張購物清單:《五三》語文修訂版49.8元。背面是母親的計算公式:夜班時長×35-1200(醫藥費)-880(補課費)=可支配余額。最后的等號被她描得很粗,像條拴住我們脖頸的鎖鏈。
在觸地前的秒,所有數字開始重新排列。數學試卷的分數變成母親工牌編號,我的月考排名化作她腰椎間盤突出的節數。金線從校徽里掙脫,將兩個錯位的時空縫合成鏡像的繭。
遠處傳來縫紉機啟動的嗡鳴,月光突然有了溫度。
01
第十一片銀杏葉被風卷上天臺時,我伸出校服袖口去接。補課班發的冬季校服是劣質聚酯纖維做的,風像冰錐一樣刺透布料,袖口脫線的藍白條紋正抽打著凍僵的手腕。樓下那排銀杏是去年校慶新栽的,此刻光禿禿的枝椏正把陰影投射在71分的數學卷子上——那是我媽用美甲店傳單裹著摔在我臉上的,甲油廣告的粉紅桃心剛好嵌在林小雨三個字中間。
你這樣的分數對得起我每天加班嗎她吼這句話時,我正用修正帶涂抹錯題本上的日期。二月的寒風從窗縫鉆進來,修正液凝固成的小顆粒粘在指腹,像極了母親縫紉機旁散落的亮片。對面樓頂的霓虹燈牌閃著狀元補習的紅光,把試卷上的叉號映得血淋淋的。
頂樓的風帶著鐵銹味,我數著對面教學樓亮燈的窗口。第七層第三個窗戶是我的座位,此刻應該正照著那盞網購的護眼臺燈。上周打翻的速溶咖啡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封面上洇出地圖狀的污漬,此刻在寒風里慢慢干涸成褐色的痂。
忽然有冰涼的液體砸在分數欄上。我抹了把臉才發現睫毛膏暈開了,黑色污漬順著校徽刺繡的經緯線蔓延,像張逐漸收緊的網。這大概會成為我最后的遺物——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嗅到空氣里若有若無的焦糊味,是樓下煎餅攤傳來的,混著遠處工地水泥未干的氣息。
補課班的下課鈴刺破夜空,蜂巢般的窗戶陸續熄滅。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長在水泥護欄上,發尾分叉的陰影像把生銹的剪刀。往前挪的半步讓球鞋踩碎了積雪,冰碴碎裂的聲響讓我想起上周母親摔碎的搪瓷杯——當時她舉著電話向班主任道歉,杯壁上先進工作者的金字正一塊塊剝落。
要是能讓她自己來做這些題......我對著虛空呢喃,袖袋里滑出半塊融化的巧克力。這是昨天便利店臨期打折買的,錫紙上還粘著數學公式便利貼。樓下的銀杏樹突然劇烈搖晃,枝椏間閃過銀白的光,像極了母親縫紉時崩斷的針尖。
寒風卷起試卷一角,露出背面用鉛筆寫的購物清單:止痛貼×3,暖寶寶×10,高三營養奶粉×1。母親的字跡在奶粉處突然加重,劃破了紙背。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她上夜班前寫的,而此刻她正在服裝廠踩著縫紉機,流水線上堆積的蕾絲花邊正將她纏繞成繭。
02
消毒水的氣味像條濕滑的蛇鉆進鼻腔時,我以為自己躺在急診室。但睜開眼看到的是天花板上蜿蜒的霉斑,墻皮脫落處用我小學的三好學生獎狀糊著——那張泛黃的獎狀邊緣還留著膠帶反復粘貼的痕跡,像極了母親貼膏藥時在腰間留下的方形印記。
小雨把姜湯喝了。這聲音讓我渾身血液凝固——是從我自己年輕的聲帶里發出的,卻帶著母親特有的沙啞尾音。瓷碗磕在木桌上的聲響異常刺耳,我低頭看見自己布滿凍瘡的手,指甲縫里嵌著暗紅的線頭。
沖進衛生間時被起球的珊瑚絨睡衣絆了一下,鏡中映像出母親四十歲的面容。眼尾那顆與我位置相同的淚痣,此刻被魚尾紋拖拽成流星墜落的軌跡。我掐住手臂內側最嫩的皮膚,鏡中人立刻浮現出我熟悉的吃痛表情——這個認知讓我胃部翻涌,昨夜殘留的泡面湯在喉頭泛起酸味。
客廳傳來圓珠筆尖戳破草稿紙的聲響。林淑芬!這道三角函數題我講了三遍!我正用我的手指著作業本,指甲上殘存的黑色甲油和習題集的印刷體混成混沌的旋渦。書頁間飄落半張服裝廠考勤表,2月4日的加班記錄被紅筆圈出,旁邊畫著哭泣的簡筆畫小人。
電子鐘顯示2013年2月5日,母親的老式諾基亞在圍裙口袋震動。收件箱里塞滿補課班通知:林小雨家長,您孩子今天沒交物理作業。最后一條短信停留在昨晚23:47:媽,幫我送校服到學校,發送人是我自己。而此刻校服正皺巴巴堆在洗衣機上,領口沾著天臺的青苔。
廚房突然傳來焦糊味,我沖進去時碰到了案板上的面粉袋。揚起的白色粉塵中,看見電磁爐上的煎蛋正在冒煙——那是我最討厭的溏心蛋,母親總說補腦。冰箱發出老舊的嗡鳴,冷凍層結著厚厚的冰霜,里面整齊碼著包好的餃子,每個褶皺都帶著她指紋的印記。
窗外飄雪了,一片雪花粘在防盜窗的鐵銹上。我系圍裙時摸到后腰的膏藥,溫熱藥效正透過棉布滲入脊椎。突然聽見我在臥室摔筆的聲音,接著是壓抑的啜泣——那是我哭時的習慣,會不自覺地咬住左手虎口。此刻這個動作出現在母親臉上,竟顯出幾分稚氣的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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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公交報站聲混著韭菜盒子的油膩氣息涌進車廂時,我數到第七個補覺的學生。他們歪斜的脖頸上都有相似的弧度,像被無形的手按著后腦勺。車窗結著冰花,映出我眼角的細紋和起球的藏藍圍巾——這是母親去年在地攤買的,毛線接頭處還打著難看的結。
菜市場的霓虹燈管在晨霧中滋滋作響,魚攤老板的膠靴碾過血水結成的冰碴。鱸魚二十五,要不要他手里的殺魚刀閃過寒光,讓我想起上周女兒說要吃松鼠桂魚時的神情——那是她考進年級前十后唯一的任性要求。
能便宜點嗎孩子要高考......話出口的瞬間,我打了個帶著魚腥味的寒顫。這語氣和母親在書店求店員打折時一模一樣,那天她指甲縫里還沾著服裝廠的黑色線頭,卻堅持用現金買下全價的《高考必刷卷》。收銀臺旁的監控顯示屏里,她佝僂的背影與此刻我在魚攤反光板上的倒影完美重疊。
褲袋里的老人機突然震動,班主任的短信帶著刺目的紅色嘆號:林小雨在考場暈倒了!塑料繩勒進掌心的凍瘡,裂口滲出細小的血珠,在鱸魚鰓邊暈開淡紅的漣漪。我朝著醫院狂奔時,懷里的魚尾不斷拍打胸口,冰涼的鱗片粘在毛衣上,像無數個未完成的數學符號。
急診室的消毒水味比魚腥更令人窒息。我正蜷縮在藍色塑料椅上,右手還死死攥著涂卡筆,指甲掐進掌心的姿勢和母親縫紉時捏針的手法如出一轍。護士掀開隔簾的瞬間,我瞥見心電圖機的綠色波紋,那些起伏的曲線突然與上周的月考成績單重疊——波峰是數學141分的蘇曉,波谷是71分的我。
病床上的女孩睜開眼時,輸液管的反光在她瞳孔里交織成網。我們隔著這層光的蛛網對視,第一次在對方眼中看見自己真實的倒影:她眼下的烏青是我熬夜刷題的證據,我鬢角的白發是她夜班積累的風霜。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突然加速,像某種隱秘的摩斯密碼,在晨光中傳遞著錯位人生的真相。
04
粉筆灰在斜射的陽光里浮成金色顆粒,王老師甩動三角板時揚起的塵埃落在我睫毛上。第七排靠窗的位置,我的身體正把臉埋進胳膊肘,藍色校服袖口蹭滿了鉛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