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成玉沉默了一會兒,不大確定地問站在琴幾前的花非霧:“我演得好嗎?”
花非霧也不大確定,躊躇著蹲到她身邊:“我覺著演得挺好的?!庇盅a充,“我覺著我們都演得挺好的。”又問她的兩個小婢子,“我方才演花容失色那一段,是不是演得很傳神哪?”
小婢子點頭如小雞啄米,花非霧心中大定,跟成玉斬釘截鐵說:“照書上說,他就該嫉妒難安了,雖看不大出來罷,我覺得他回家就該嫉妒難安了……”
成玉松了口氣。
屋子里唯一的男人,身為牡丹帝王的姚黃感覺自己真是聽不下去花非霧的胡扯了,忍不住說了句風涼話:“那人我看他不僅是面上看不出嫉妒難安罷,應是原本就不曾嫉妒難安過,說有空閑再來聽你唱曲,這也不過是此種情形下的一句客套罷了。說不準他下次又有空閑,打算來聽你唱曲,卻想起來你是個忙人,房中說不準又有貴客,就懶得來了,畢竟夢仙樓快綠園和戲春院也不乏能唱曲的美人。”
對自己一個本應只關心人間國運大事、清凈而又雅正的花中帝王,如今卻張口就能將京城幾大勾欄院的芳名如數家珍信手拈來這件事,姚黃一時倍感絕望,一番話說完,頓時有點了無生趣。
姚黃的幾句風涼話句句風涼在了點子上,還真令花非霧感到了懷疑和緊張,說話都口吃起來:“真真真真真的?那那那那怎么辦?”
姚黃一邊了無生趣一邊還是于心不忍,語重心長地給她出主意:“你要真想還能時不時見到他,讓他來你這里聽歌賞曲,就讓花主她追上那人同他解釋清楚罷,為時還不晚,現在追上去也還來得及。”
花非霧立刻將兩道灼灼視線投向成玉。
本以為已經沒自己什么事兒的成玉正往嘴里塞葡萄,看看花非霧又看看姚黃,指著自己:“又是我?”
一人一花齊齊嚴肅地點頭、以及點葉子。
成玉被花非霧推出琳瑯閣大門時,夜落金錢不可思議地看向如老僧入定般遠目著天邊出神的姚黃:“姚帝,我以為您喜歡芍藥來著,可您卻又慷慨無私地撮合她同別家公子……或者您覺得只要她幸福您便也就幸福了,”話到此處夜落金錢幾欲落淚,“您對芍藥這情分真是,真是感天動地!”
姚黃沉默了半晌:“她要是嫁不出去,我有病成這樣,最后說不定真會娶她,趁著我現在還沒有病入膏肓,先救一下自己?!?br/>
成玉在琳瑯閣外一條小胡同的拐角處蹲了會兒,才慢吞吞地晃蕩著出去追方才僅有半面之緣的連公子。
朱槿說過,女子要找郎君,該找個忠義又老實的,紅粉知己遍地的花花公子絕非良配……成玉一路踢著個破石頭一路嘆氣,要是她這么溜達著追也能追到那位連將軍,那她就再幫花非霧一個忙。但若是追不到么,成玉打了個哈欠,望著她特地選出的這條荒無人煙的偏僻小胡同,沒忍住嘴角露出個笑來,小花,那便是老天爺看不得你在姻緣路上受苦,借我之手救你一救了。
她邊溜達著邊追人,溜達了一會兒,人沒追到,卻在小胡同里溜達出個頗有意趣的手藝小店來。
于是她想都沒想就先跑去逛店了。
這手藝小店瞧著古舊,賣的玩意兒倒是件件新奇。譬如擺在柜子上的一張黑檀木做的小巧戲臺就很精妙:戲臺子上小小一方簾幕一拉開,臺上便出來個指頭長的木雕花旦靈活輕巧地耍手帕功。還有個在尺把長尺把寬的碧綠荷塘上吹笛子的牙雕小仙也很有趣:輕輕按一按荷塘中一個荷花花骨朵,小仙子十指纖動,便真有旖旎笛音飄然入人耳中。
成玉趴在柜臺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吹笛小仙,戀戀不舍瞧了許久,摸了摸自己沒裝幾個錢的荷包,心酸地嘆了一口氣。
忽聞一旁有人聲響起:“此物做得精巧,對么?”
成玉喃喃點頭:“是啊,”轉頭,“你是在和我……”她卡住了。
青年離她極近,她一偏頭便撞進一雙狹長鳳目中。相學中說鳳目威嚴,內銳外闊,眼尾略挑,似這樣的鳳目最標準也最好看。眼前這雙眼睛她片刻前才剛剛凝神注意過,再見自然立刻認了出來。
成玉大驚,撐住一旁的柜子“啊”了一聲:“是你!”她此時終于能看清青年的面容。乍一看去,那是張極英俊的臉,怪不得花非霧惦記。但不及她細看,青年已漫不經意地側身擺弄起柜臺上另一件小玩意兒來,只留給她一個側面。成玉恍然覺得青年的好看有些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曾在哪兒遇到過。
青年俯身端詳著面前的一個小物件,那是只銅制佛塔,搖一搖塔角上的佛鈴,便會有小和尚敲著木魚從閣樓中走出來。
青年撥了兩遍佛鈴,才想起來同成玉說話似的:“我記得你在花非霧那里……”他停了一停,找了個詞匯,“找樂子?!庇猛赀@個詞匯他似乎感覺有些好笑,即便只是側面,成玉也捕捉到了他上挑的嘴角處那一點淺淡的笑意,“怎么又出來了?”
“我、我出來是……”成玉有些猶豫。她完全沒想到自己已經追得如此不走心了,就這樣居然還能碰上這白衣青年。難道這是上天注定了要讓小花入火坑嗎?
罷了。既然方才自己立了誓,那也只好如小花之愿了。她糾結地囁嚅了兩三下,硬著頭皮答:“我是出來追你的。”
青年挑了挑眉:“哦?”
“嗯。”成玉鄭重地點了點頭,深深吸了口氣,在心底念了句阿彌陀佛,請四方神仙原諒她又要開始胡說八道了。
“花姐姐……”她道,“愛重的是將軍你,我,”她狠了狠心:“就、就是我一廂情愿愛慕花姐姐罷了,是我一向地糾纏她,但花姐姐她對我的糾纏其實是抗拒的,她更喜歡同將軍你一處……”起先她還有一些磕巴,但編到后來逐漸入戲,不禁就滔滔不絕起來,“將軍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懂得一段無望之愛的心酸的,你愛的人,愛的卻是別人,對你不假辭色,這種苦你是不會理解的,我也不求將軍你憐憫我,我只求將軍你憐憫花姐姐,我唯一的期望,就是花姐姐將來不會遭受我如今經受的這些痛苦……”
青年一直挺有耐心,聽到此處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你是說,你喜歡花非霧?”
成玉因已向神仙們告罪,此時睜著眼睛說瞎話當然毫無負擔,她不僅毫無負擔,她還一邊胡說八道一邊驚嘆自己的蓋世奇才,怎么能隨意一編就是這樣一篇傷感動人的風月故事!因過分沉迷于自己的才華,導致一時竟沒聽清青年問了她什么?!澳阏f什么來著?”她呆呆問青年。
青年極富耐心,又重復了一遍:“你是說你喜歡花非霧,是么?”
聽清這個問題,成玉抹了把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是??!”她很是入戲,“但,我雖然愛她甚深,可我今日一見將軍,也明白了將軍你同花姐姐才更加般配,你們這樣般配讓我覺得我應該立刻退出。我愿成全你們,這樣也是為了花姐姐好。從此后我便再也不糾纏花姐姐,唯愿將軍你能好好待姐姐,希冀你們二人能……”
青年玩味地看著她:“可我記得你是個姑娘,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