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但大熙朝的禮俗是這樣,誰邀飯局誰付錢,沒帶夠錢卻上酒樓擺宴請人吃飯,這是有心侮辱人的意思,要挨打的。她就算放連三鴿子,也不及邀連三吃飯,吃了飯卻讓連三付賬這事兒更得罪連三。
成玉揉著額角,躲在門廊里思索眼前的困境,雀來樓又是個不能賒賬的地兒,小李的仁安堂比十花樓離此地近得多,可就算跑回去找小李拿錢再跑回來,也需多半個時辰,這跟放連三鴿子也沒兩樣了。
她一籌莫展。門縫里覷見連三身旁還恭立著兩人,一個瞧打扮是個婢女,另一個是雀來樓的掌勺大廚文四姐。
文四正低頭同連三說話,她聽得一句:“刀魚多刺,三公子刀法好,切片利落,刺也除得很干凈,便掌著火候將魚肉煮得色白如玉凝而不散,這便成了。”
那絕色的侍女嘆了口氣:“可如何辨認魚肉是到了色白如玉凝而不散這一步,我和公子在這上頭都有些……哎,上次也是敗在這一步!”
成玉聽明白了,這是連三正同文四姐學煨湯。
她一時有點茫然,因為很顯然連三同煨湯這事兒很不搭。她雖然想著為連三和花非霧做媒,但打她看清楚連三長什么樣子,就一心覺得只有隱居世外梅妻鶴子這樣的人生才能與他相配。明月之下彈彈琴作作畫什么的,這才是他這個長相該做的事情。但此時她恍惚回想了一下,她初見連三時他在逛小渡口,重逢他時他在逛青樓,今早見他他又在逛街,而此時,她無奈地想著,他居然跟著個廚娘在學煲湯。
樓道處突然傳來了雜聲,幾個壯漢抬著個大箱子上了樓,經過成玉時還有禮貌地對她說了聲小公子請讓讓。
成玉疑惑地瞧著壯漢們將箱子抬進了連三所在的雅室中,箱子被拆開來,待看清那一丈長七尺高的巨型裝置是個什么玩意兒時,成玉捂住了額頭。我天,不會吧,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室中的美貌侍女瞧著那裝置頗為高興:“公子好思量,這次定然不會失敗了。”又溫柔地向一臉茫然的文四姐道,“上次我記得將魚肉放下去后,四姐你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煮了半刻,是吧?”
文四一臉不在狀況:“大約……是半刻吧,但是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個奴婢卻沒有計算過,奴婢一向只是看魚肉的成色,覺得差不多時便將它出鍋了。”
在侍女和文四言談之際,連宋自顧自調整了丈長的木頭裝置;待將那裝置調整好后,他拿火锨撥燃了銀爐中的炭火;當金黃的火苗燃起來后,他起身扳動了那巨大裝置的驅動桿;看著木制的齒輪緩緩轉動起來,他才重新踱回了擺著一桌子菜的八仙桌旁。
齒輪轉動的聲音慢悠悠響在房中,竟是有些悠揚又古老的聲韻。那侍女早停止了和文四的交談,此時很及時地遞過去了一張打濕的巾帕。忙完一切的連三接過去慢慢擦著手,將雙手一寸一寸都擦過了,他才微微抬了眼,向著門口:“你在那里磨磨蹭蹭多久了?想好了要進來嗎?”
天步聽說了今日三殿下同人在此約了午膳,因一向能同三殿下約一約的數遍整個國朝也就只有國師,故而她一直以為他們等著的是國師。但此時三殿下說話這個口吻卻不像是對著國師,她不禁好奇,抬頭看向門口。
先是看到一只手扒住了門框,是只很秀氣的手,形狀也很好看,有些小,像是只小少年的手,或者是小少女。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纖細的孩子從門框邊一點一點挪了出來。說他是個少年,因他一頭黑發盡皆束起,身上還穿著男子式樣的蹴鞠裝,是個青春少年的打扮。
但待天步看清那張臉時,卻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是太過出色的一張臉。她猶記得當年三殿下身邊的和蕙神女已是四海八荒中有名的美人,可這少年的面容比之和蕙神女卻還要勝出許多。只是他年紀尚小,似一朵待開之花,美得還有些含蓄。但已可想見當此花終有一日全然盛開之時,將唯有色相殊勝四字才能形容他的絕色。
天步看愣了。
雅室門口,成玉硬著頭皮將自己從門廊邊挪了出來。
連三擦完了手,一邊將巾帕遞給天步一邊問她:“不想進來?”
成玉扒著門口:“……嗯。”
連三看著她:“為什么?”
她目光放在連三身后,停了會兒,“那個是七輪沙鐘吧?”她扒著門框,曲起右手,只手腕動了動,指了指那座將整個雅室占了一半的木頭裝置。
方才那些壯漢將外頭的箱子卸掉時,成玉便知道他們抬進來的是七輪沙鐘。七輪沙鐘是當今天下最為精準的計時器物,原理是以流沙驅動聯排的七個齒輪推著指針在表盤上計時,乃是國師粟及兼職欽天監監正時期的發明,全天下只有幾座。她曾在太皇太后的寢宮里見過一座。
成玉嘆了口氣:“你們沒有聽到它哭得很傷心嗎?”
一直在一旁不動聲色觀察著成玉的天步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房中有片刻靜默,直到聽三殿下也問了句“你說什么”時,天步才感覺自己可能并沒有幻聽。
“你們沒有聽到七輪沙鐘它哭得很傷心嗎?”成玉重復了一遍。
“它可能是感覺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吧,哭得都犯抽抽了。”她說得還挺認真,“你們知道的,它是沙鐘之王嘛,士可殺不可辱的。”她停了一下,“我聽著它哭得犯抽抽,心里也有點難受,”話說到這里她終于編通了整個邏輯鏈,可以回答出連三那個為什么她扒著門口不肯進去的問題了,“所以我想我就不進來了。”
她咳了一聲:“我最怕聽人哭了。”分辨著連三的臉色,又道,“我在門口坐著也是一樣的,連三哥哥你還沒吃飯,那你用你的,”她抿了抿嘴唇,“我就坐在這里陪著你好了。”
她是這么考慮的:這一桌子菜,若連三他一個人用,那用完他肯定不好意思讓她結賬了。她就劍走偏鋒地演了這么一出。
其實若她面對的是兩個凡人,她這么神神叨叨的說不準還真能把人糊弄住。但她面對的是兩位神仙。
作為一個神仙,怪力亂神天步就太懂了,眼前這座七輪沙鐘根本沒有一點成精的跡象,因此天步根本不明白眼前這絕色少年在說什么。
“它真的在哭?”但她聽到她家殿下竟然這么回應了。
接著,她聽到她家殿下居然還追問了句:“還哭得很傷心,是嗎?”
天步覺得世界真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