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成玉的確病了。驚悸之癥。是個老癥。昨夜犯的。
十花樓中的紫優曇這幾日便要自沉睡中蘇醒,須得朱槿坐鎮,而優曇花的族長醒來是個大事,成玉就讓梨響也留了一留。
成玉一個人入了宮,太后撥了幾個宮侍給她暫用著。因她一向不愛有人跟著自個兒,太后跟前的宮侍又哪里有梨響的高藝,因此昨晚在去夜宴的半道上就把她給跟丟了。最后是齊大小姐將暈過去人事不知的成玉給抱著送了回來。幸好梨響忙完十花樓的事體趕回來得及時,這事才沒有驚動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上。
梨響踩著夜色急匆匆回城去仁安堂架來了剛脫衣睡下的李牧舟。小李大夫閉著眼也能診治成玉,被梨響提著來給成玉扎了幾針,又打著哈欠揉了幾顆香丸子給她點在香爐中,他就功成身退,被梨響拎著又重新送了回去。
昏睡中的成玉并不知道自己病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昏睡中,當她于昏睡中陷入夢鄉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因為一切都挺真的。
夢里她剛在鞠場同齊大小姐分了手。她今日挑戰成功了“五杖飛五銅錢”,她自個兒做了一次,大熙球隊里擔任后衛的太后娘家侄女柳四小姐又央她來了一次,兩次她都表現得很精彩。但做這個耗力氣,又耗神,因此天一黑下來她就困上了。
可齊大小姐說行宮養著的雜耍團里有兩頭會拜壽的獅子,將在今晚的夜宴中助興。這種新奇她是絕不能錯過的,因此強忍著困意約了齊大小姐半個時辰后在接水院的假山旁會面,一同去赴宴看獅子。
她打著瞌睡回松鶴院換衣衫,卻沒想到剛繞過明月殿后面的游廊,就瞧見了立在一株槐花樹下的季明楓。
其時暮色吞沒了天邊最后一絲霞光,宮燈亮起,映出長長的游廊來。
她站在拐角處看過去,一身黑衣的季世子半身隱在暮色的暗影中,半身現在宮燈的明光里。風中飄來槐花的香味。
她知道槐花長什么樣,有人曾畫給她瞧過,它們像串起來攢成一簇的小小鈴鐺。麗川的小孩子都喜歡在手腕腳踝綁那樣的小鈴鐺,叮當,叮當,鈴鐺響起來時,常會伴著孩子們的歡笑。蜻蛉曾送給她一套,銀子打成的小小鈴鐺,系在她的手腕上,一動起來就發出叮當叮當的輕響,蜻蛉眉眼彎彎:“郡主果然很喜歡這個。”
晚風拂過,她眨了眨眼睛,眨眼間像是再一次聽到了鈴鐺的響聲,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手腕處卻什么也沒有。
南冉古墓。
鈴鐺不在了,蜻蛉也不在了。
困意剎那間消散,她蒼白著臉站那兒發了好一陣呆,直到一隊提燈的宮女輕移蓮步行過季明楓時停下同他行禮,才打破了這一幕靜畫,驅趕走了那些無休無止的鈴鐺聲,將她拉回現世。
回過神來時,她覺著季明楓不一定瞧見了她,因此后退兩步退到了轉角的一棵桂樹旁,打算繞路避開他。卻聽到青年的聲音忽然響起:“你是在躲我嗎?”
她定住了。季明楓緩步來到她的面前。那一隊提燈的素衣宮女亦正好行到她的身邊,宮女們停下來同她禮了一禮后方魚貫而去,搖曳遠去的燈光就像晨星碎在海里。她僵了片刻,“沒有躲你啊。”
季明楓就那么看著她。
她終歸是不擅撒謊的,在季明楓的視線下選擇了沉默。
她當然是在躲他。那時候朱槿帶她離開麗川王府時,她有一瞬間想起過季明楓,在那短暫的一瞬里,她卻只想起季明楓最后留給她的那些話:“你真是太過膽大包天恣意妄行,錯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今日蜻蛉因你而死,來日還會有更多麗川男兒因你此次任性喪命,這么多條人命,你可背負得起?”還擔心這些話刺得她不夠疼似的,“或許你貴為郡主,便以為他們天生賤命,如此多的性命,你其實并不在意?”
故而,她覺著季明楓是不可能想見她的。她再不通人情,這一點還是知道。她想著為彼此計,他二人做回陌路才是最好,但今日他卻讓她有些迷惑,季明楓似乎是專在此候她?
再見面有什么好說呢,一次次提醒她她身上還背負著一條人命嗎?
她靠著木欄,茫然地看向季明楓,心想,是了,說不定他就是這樣想的。
她久不開口,季明楓也靜了一陣。
最終是季明楓打破了沉寂,輕聲問她:“方才我看到你和朋友們在鞠場擊鞠,你打得……很好。在麗川時卻不見你如何喜愛這項活動,季明椿邀你你從不理他。”季明椿是季明楓的哥哥,側室生的浪蕩公子,日日游手好閑,斗雞走狗無所不精。他緩緩道,“那時你只愛看書,兩月不到,我書房中的書被你來來回回翻了兩遍。”語聲中竟透出了一絲傷感和懷念,“你現在,比那時候要活潑很多。”
成玉沒有開口,她垂著頭看著長廊上的樹影。
季明楓亦隨著她的目光看向那些輕輕搖曳的樹影,半晌,嘆了一嘆:“許久不見,阿玉,你就沒有什么話想和我說?”
她依然沒有開口。
季明楓停了片刻,微微皺了眉:“那時候你雖然文靜,但……”
她終于開了口。她打斷了他,重復著他的話:“那時候。”她輕聲,“世子總想讓我想起來那時候,是因為世子覺得,我沒有資格過得開心吧。”
季明楓怔在那兒。
有清風過,她覺得自己又聽到了鈴鐺的輕響。她試了好幾次,終于說出了那個名字:“我沒有忘記蜻蛉。”她道。
她沒有去看季明楓,遠遠望向蜿蜒的游廊深處:“那時候,世子說我的任性會害死很多人。”她停了停,“最后雖然沒有成真,但我一直沒有忘記,我的確害死了蜻蛉。”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輕皺的眉頭讓她看上去有些像要哭出來,但她的聲音很穩,“世子說我貴為郡主,便不在意人命,世子可能不相信,我其實……”她眨了眨眼,眼尾泛上來一點紅,“我其實,不要說那么多條性命,就連一條性命,我都背負不起。”她緊緊咬住了嘴唇,終歸是沒有哭出來。
風突然大起來,這將是個涼夜,小小的桂葉被吹得沙啦作響,季明楓的目光極深,他向前一步:“我說的那些話……”
她退后一步道:“我其實很希望同世子做回陌路,但我也知道世子覺得我不配有這種希望。世子問我難道就沒有什么想同你說,”她的臉上顯出一點困惑,“我從沒想過此生會再同世子相遇,因此并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她停了一停,像是有點茫然,“世子見我一次,便是折磨我一次,世子可能覺得我就是應該被這樣折磨,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