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或許對他并不設防,因此她的潛意識令他看到了她此時真實的內心模樣。
她孤孤單單地立在長街之上。街仍是那條街,燈籠仍是那些燈籠,節物攤也仍是那些節物攤,但擁擠的人群卻不知去了何處,整條長街上唯她一人。
“今日過節啊。”她怕冷地搓著手小聲道。是了,此時也并非夏日,在她搓著手的當口,有北風起,夜空中飄起了細雪。
“哦,是過乞巧節,”她一邊走一邊自個兒同自個兒嘮叨,“乞巧節要做什么來著?是了,要在家中扎彩樓,供上摩睺羅、花瓜酒菜和針線,然后同爹娘團坐在一起奉神乞巧。”她絮絮叨叨,“乞巧啊,說起來,娘的手就很巧么,蜻蛉的手比娘的手……”她突然停住了腳步,風似乎也隨著她停下的腳步靜作一種有形之物,細雪中飄搖的燈籠間突然有個聲音響起來,那聲音近乎尖利地告誡她:“別去想,不能想。”是她的潛意識。
連三瞧見低著頭的成玉用凍紅的手籠住半張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但似乎遵循了那句告誡,當她重邁出步子來時已開始同自己叨叨別的。眼圈紅著,鼻頭也紅著,說話聲都在顫抖,話題倒很天馬行空,也聽不出什么悲傷,一忽兒是朱槿房中的字畫,一忽兒是梨響的廚藝,一忽兒是姚黃的花期,一忽兒又是什么李牧舟的藥園子。
但她并沒有說得太久。在北風將街頭的燈籠吹滅之時,她抱著腿蹲了下來,他嘗試著離她更近一些,便聽見了她細弱的哭腔:“我不想想起來,所有離開我的,爹,娘,蜻蛉,都、都不想想起來,不要讓我想起來,求求你了,不要讓我想起來,嗚嗚嗚嗚。”那聲音含著絕望,壓抑孤獨,又痛苦。
連宋不曾想過那會是成玉的聲音。他只記得她的單純和天真,快樂是為小事,煩悶也全為小事,明明十六歲了,卻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從不懂得這世間疾苦。
凡人之苦,無外乎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這八苦。三殿下生而為仙,未受過凡人之苦,靠著天生的靈慧,他早早參透了凡人為何會困于這八苦之中,然他著實無法與之共情。
因此今夜,便是看到成玉在噩夢中失聲痛哭,他知道了她的心靈深處竟也封存著痛苦,但他也并不覺那是什么大事。他是通透的天神,瞧著凡人的迷障,難免覺得那不值一提。世間之苦,全然是空。
他的目光凝在成玉身上,看她孤零零蹲在這個雪夜里,為心中的迷障所苦,就像一朵小小的脆弱的優曇花備受寒風欺凌,不得已將所有的花瓣都合起來,卻依然阻擋不了寒風的肆虐。他心中明白,成玉的苦痛,無論是何種苦痛,同優曇花難以抵擋寒風的苦痛其實并沒有什么區別。
但此時,他卻并未感到這苦痛可笑或不值一提。
他看到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在地上,她哭得非常傷心,但那些眼淚卻像是并未浸入泥地,而是沉進了他心中。他無法思考那是否也是一種空,她的眼淚那樣真實,當它們溶進他心底時,他感到了溫熱。他從未有過這種體驗。
他愣了好一會兒,最終他伸出了手。
便在他伸手的那一剎那,眼前的雪夜陡然消失,冬日的荒漠、秋日的紅楓、夏日的綠樹和春日的碧草自他身邊迅速掠過。穿過她內心的四個季節,他終于重新回到了現世的夏夜。
在這現世的夏夜里,她仍乖巧地伏在他的懷中,而她的左手仍在他掌心里。柔軟白皙的一只手,握住它,就像握住雨中的一朵白雪塔,豐潤卻易碎似的。
他松開了她,可她的手指卻牽繞了上來,她抬起了頭,有些懵懂地看著他。他的手指被她纏住了,就像紫藤繞上一棵青松,全然依賴的姿態。他當然知道她只是依賴他,她被嚇到了,但似乎無法克制空著的那只手撫上她鴉羽般的發頂,當她再要亂動時,便被他順勢攬入了懷中。“不要怕,”他撫著她的頭發,溫聲安慰她,“風停了,沒事了。”
風的確停了,長街兩旁燈火闌珊,行人重又熙攘起來。她靠在他的肩上,右手覆在他的胸前。胸骨正中稍左,那是心臟的位置。她驚訝地抬頭看向他,有些奇異地喃喃:“連三哥哥,你的心臟跳得好快。”
他幾乎立刻便退后了一步,她的手掌一下子落空。她跌了一下,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又看向他:“連三哥哥你怎么了?”
“沒有什么。”他飛快地否認。
“不是吧……”她不大相信,“因為跳得很快啊。”
前面的巷子里突然一聲響鳴傳來,七色的焰火騰空而起,成玉轉頭看了一眼,但因更關心連三之故,因此只看了一眼便將目光重放回了他身上,卻見他側身避開了她。這個角度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聽到他若無其事地:“你喜歡看煙花吧,我們走近看看。”話罷快步向巷子口而去。
成玉追在后面擔憂:“不是啊,連三哥哥你別轉移話題,你心跳那么快,你不是病了吧?”
國師和季世子跟在連三和成玉身后有段距離,因中間還隔了段喧鬧人流,故而聽不見他二人在說什么。國師在來路上已經弄明白了,連三和小郡主定然是有不一般的交情,但國師也沒有想太多。
方才風起時,因前頭堵得太過,他們就找了棵有些年歲的老柳樹站了片刻。
季世子屈膝坐在樹上,不知從何處順了壺酒,一口一口喝著悶酒。
季世子喝了半壺酒,突然開口問國師:“大將軍不是不喜歡阿玉么?”
國師靜默了片刻,問:“你是在找我討論情感問題?”季世子默認了。
國師就有點懷疑人生,近年流行的話本中,凡是國師都要禍國殃民,要么是和貴妃狼狽為奸害死皇帝,要么是和貴妃她爹狼狽為奸害死皇帝。國師們一般干的都是這種大事。沒有哪個干大事的國師會去給別人當感情顧問,哪怕是給貴妃當顧問也不行。
國師沒有回他,對這個問題表示了拒絕。
季世子一口一口喝著酒,半晌:“我是不是來晚了?”
國師有點好奇:“什么來晚了?”
季世子也沒有回他。
在他們言談間,異風已然停止,國師心知肚明這一場風是因誰而起。月夜是連三的天下。國師只是不知連三召來這一場狂風所欲為何。
一旁的季世子仰頭將一壺酒灌盡,道:“來京城前,我總覺得一切都還未晚。”
國師覺得看季世子如此有些蒼涼,且世子這短短一句話中也像是很有故事。但國師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因此只仙風道骨地站在樹梢兒尖上陪伴著失意的季世子,同時密切注意著前頭二人的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