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連三微微蹙眉:“被他發現了。”他瞥了冰榻上似在沉睡的青年一眼,揉了揉額角,“他應是快醒了。”他起身離開冰榻,立在一張玉桌之側,執壺為自己倒了杯水,卻只握著那水杯,半晌也沒有飲下。
國師在他身后遲疑著喚他:“殿下。”他亦恍若未聞,只是想起了方才在季明楓,不,帝昭曦,他想起了在帝昭曦內心中的所見。
大約因憶川之水喚醒了人主沉睡的記憶,但人主本人卻暫時未醒之故,潛入他的識海,無需三殿下操縱藏無突破他的心防,便自有久遠記憶似浪潮般襲打而來。
是個黃昏,陰沉的天幕似口鐵鍋,籠住下方的原野。原野之上的一個部族剛經歷了一場殘酷的屠戮,四處皆是血、尸塊和荒火。一個極小的人族孩子從那被荒火燎了一半的主帳中窸窸窣窣爬了出來。
孩子約莫三四歲,一臉臟污,抱著一把小小的彎刀。甫鉆出帳子,他便發現了不遠處有一頭孟極獸正埋頭啃咬新鮮血尸,孩子立刻僵住了。那靈敏的猛獸亦察覺了他,倏地抬起頭來,一人一獸隔著荒火和硝煙對視。小小的孩子緊張地抿著嘴唇,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彎刀,野獸似被激怒,嗷地吼叫一聲猛撲過來。眼看那孩子就要命喪于孟極獸之口,半空中倏然出現了一道光,撞進光里的猛獸竟在剎那之間化作了灰飛。
一雙少年自光中走出,均是秀雅的好樣貌,白衣少年抬眼四望,嘆息道:“又一個被帶累的人族部落。”
青衣少年撇了撇嘴:“人族弱小,向來依附于神族,如今神魔妖鬼四族征戰不休,小小人族,又豈能獨善其身,被帶累是必然,不過照這樣下去,他們離滅族倒真是不遠了。”
白衣少年瞧著不遠處戒備地望著他們的孩子:“尊上說過,只要救下這孩子,人族便不會滅族。”
青衣少年也將目光投向那孩子,手撫著下頦揣摩:“真是他?尊上沒有算錯吧?對了,怎么尊上還不來?”
白衣少年垂眸:“父神又來姑媱山邀她入水沼澤學宮,興許應付父神耽擱了。”
青衣少年仰頭望天:“父神怎么還沒放棄呢,被拒絕了得有十來次了吧,尊上她不喜歡上學,他來苦勸一百次,她也不會去的。”又嘆息,“其實我覺得,她不如去上上學的好,也好轉移轉移她的注意力,畢竟將所有精力都花在收集八荒異花異草上,越干越癡迷,這也不是個事,太過寵愛那些花木,容易讓他們騎到她頭頂上。”
白衣少年責備道:“成天胡說些什么。”
青衣少年摸了摸鼻子:“我哪有胡說,莫不是你忘了尊上以玉罩覆其面、天下皆不識其顏的原因了?當初就是因她一心想將蓇蓉從她的嶓冢山老家移到我們姑媱山來,可蓇蓉她卻嫉她美貌,恨她長得比自己好看,非要她立誓今生不以真顏示人,才肯到姑媱,她竟然也答應了……”
白衣少年咳了一聲:“別那樣說蓇蓉,她不過性子嬌了些。再說,尊上至今依然最喜愛她,你如此說她,若讓她知道了,怕要將整個姑媱都鬧得翻過來,尊上聽了亦會不喜。”
青衣少年踢著腳下的石子,郁窒道:“所以我說尊上她不如聽父神的話去上上學,她在姑媱,滿山的刁蠻花草盡仗著她的喜愛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忽而有風起,青衣少年立刻閉了嘴,女孩子清脆的嗓音響起,又兇又嬌:“臭霜和,你又在說我什么壞話呢!”隨著那聲音落地,一身玄衣的美貌少女在半空現出真形。青衣少年退后一步,嘴硬道:“我和雪意閑聊兩句罷了,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說你壞話來著!”
被稱作雪意的白衣少年無奈地看了斗嘴的二人一眼,目光轉向幾丈開外那孩子。孩子身前不知何時站了位黃衣人,那人背對著他們,黃衫寬袍大袖,籠住纖長身量,發似鴉羽,未綰,亦未束,故而僅看背影,頗有些雌雄莫辨。雪意上前幾步喚了聲:“尊上。”
終于停止斗嘴的青衣少年霜和與玄衣少女蓇蓉亦隨之上前,那人自然聽到了,卻只是微抬右手向下按了按,是讓他們都退下的意思。流云廣袖中露出一點指尖來,冰雪似的極白,極纖雅。絕不是成年男子的手。
那人在那孩子跟前蹲下身來,似乎在打量他,然后開了口:“小乖。”是少女的聲音。那聲音如同春水流淌進春山里的一團濃霧,極軟,極動聽,卻又帶著一點霧色的縹緲,不真切似的。
孩子有些茫然地望著她,像是并不明白她口中的小乖指的是他。她卻似乎很喜歡這個稱呼,再一次喚他:“小乖,”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頭,“你愿意跟我走嗎?”
興許嗓子被煙火熏傷了,小小的孩子,說起話來,童稚的嗓音竟有些啞:“我不,”他抱緊手中的小彎刀退后了一步,“我要去找我阿爹阿娘,我要和我阿爹阿娘在一起!”
“這好辦,”她回道,“你的部族已經亡了,你阿爹阿娘也去了,我們可以帶著你爹娘的骨灰一起走。”
孩子聽懂了她的話,這時候才知道部族已亡,雙親已逝,他驀地睜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雙眼一紅,豆大的淚珠便順著臟兮兮的臉頰滾落下來。他抽泣了一聲,卻又立刻忍住了,彷徨地望著眼前的神祇,然而眼淚卻不停地往下滾落。
她有些驚訝似的:“為何哭成這樣?”
孩子年紀雖小,卻已曉事,悲傷得無法言語。她轉過身來,看向身后站成一列的少年少女。說是“看”,也不盡準確,因她臉上覆著一張極精美的青玉面具。面具擋住了她的面容,旁人自然也看不清她的目光所向,只是見她面向著三位隨從,仍舊好奇難解似的:“我也知人有七情,但從不知孺慕之情竟至如此。”又像是覺得那孩子哭得可憐,“你們有辦法讓小乖他不再傷懷嗎?”
離她最近的蓇蓉一臉憤憤,神情中現出委屈:“小乖小乖,尊上何時喚過我小乖!”一跺腳轉身跑了。
霜和望著蓇蓉的背影,一時倍感震驚:“這……她居然跟個小孩子爭風吃醋!”轉頭一看,尊上讓他們哄孩子,跑了一個蓇蓉,只剩他和雪意,他被點名的幾率太大了,趕緊先一步道,“尊上,我可不會哄孩子啊,我是朵蓮花,也不懂人族的七情,”試探著提了個建議,“興許我們讓他哭一會兒他就好了?”
黃衣少女轉臉向那孩子,回他道:“你不想哄小乖,那便去哄阿蓉吧,兩人中你總要哄一個。”
她這廂話剛落地,那廂霜和已不顧一切地奔到了孩子身邊,抱著他就開始和他玩舉高高。孩子只想一個人靜靜傷心,被少年折騰著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半點沒覺得趣味,伸手只想把少年撓得一臉花,可小胳膊小腿又夠不上,氣得眼淚流得更兇。
雪意陪著少女在一旁看著,兩人皆沒有出手阻止。半晌,雪意柔和道:“尊上初見殷臨、我和霜和時,便為我們賜了名,這孩子將會是您的第四位神使,照理說今日也當得您賜名,尊上想好給他起什么名字了嗎?”
少女微微低了頭,一縷黑發滑落至脖頸處,那一段纖長的脖頸被那鴉羽般的黑發一襯,白得近乎透明,她想了想,而后輕聲道:“他是人族盼望了多年的光。昭曦是光的意思,從今以后就叫他昭曦吧,帝昭曦。”
那孩子正被霜和拋到半空,像是聽到了她的說話聲,費力地扭頭向她望來。
這一段記憶也正好于此時消弭。那遼闊的原野、原野之上快要被荒火焚盡的人族部落,以及蕭瑟煙塵里一塵不緇的神祇們,皆似投在水中的影,水波一漾,那影便散了。
三殿下知道,他看到的是帝昭曦初遇祖媞神的情景。那黃衫少女既被霜和與雪意呼為尊上,必然便是祖媞。其實說來奇怪,大洪荒及遠古時代羽化的神眾們,幾乎都能在東華帝君的藏書閣中被尋到繪像,但唯有這位祖媞神,便是翻遍史冊,也難以尋得她一幅清晰繡像。唯一的一幅背影圖,還是來自兩萬年前。
彼時九重天重修史冊,因祖媞神獻祭混沌以使人族得以于凡世安居之事著實是樁大事,天君下令史官務必將此場景繪為畫卷收錄史冊。修史仙官們沿據過往仙箓寶冊的記載,窮盡想象繪出了彼時場景,然著實不敢冒犯祖媞神的神姿,故齊跪在東華帝君的太晨宮前,請與祖媞神同世代的帝君落筆繪出祖媞姿容。怎知帝君竟道他也從未見過祖媞的真容,讓他們隨便畫畫得了。史官們當然不敢隨便畫畫,據說是以三殿下的母后作為參考,揣摩描繪出了一個祖媞背影,大祭大拜后收入了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