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然后,他就看到她流淚了。那淚來得突然,就在他那句蒼白的解釋之后。
她依然是不信他的,他無力地想。
“我其實有些恨你。”她安靜地開口。
她在他面前哭過很多次,她的淚,他是很熟悉的。她傷心得很了會大哭,但傷心得狠了卻不知如何是好時,她的淚從來是很平靜的。
“我自己也知道,其實我沒有理由恨你。你曾經告誡過我,讓我離你遠些,是我不愿聽,所以落到這個地步,是我的錯。但我卻忍不住恨你。”她嘆息了一聲,說著恨他的決絕話語,但轉過頭來看著他時,卻眼尾緋紅,分明是一副柔軟可欺的模樣,但她的拒絕又是那樣堅定,“將軍,我這一生,其實都不想再見到你。”她說。
似有一盆雪水當頭潑下,涼意直入心底。連宋僵在了那里。
她令他憐,亦令他痛。
從前總以為她只是個嬌嬌小兒,不識情字,因此當用那些風刀霜劍般冰冷殘酷的言語斬斷二人緣線時,他并不覺會傷她多深,只以為她懂得什么呢,痛的人唯有他而已。可如今才知,他究竟傷她多深。他不能怪她受傷后筑起利甲保護自己,不能怪她不信他,更不能怪她一生都不想再見到自己。
在說完了那些話之后,成玉便轉身背對了他,再次出口:“所以,將軍,請回吧。”
天地都靜,連宋只感到渾身冰冷。那冷意極尖銳,迫得他無力以對,如同置身于北海海底那懲罰罪人的萬里冰域。
送親的駝隊一路向西而去,按照輿圖,再行兩日便能到達被譽為沙漠之心的翡翠泊。翡翠泊后坐落著一片廣袤的戈壁。靜謐的桑柔河自高原而下,繞流過沉默的戈壁灘,而在桑柔河的盡頭,便是大熙與烏儺素的國界所在。
國師一手牽著駱駝一手拎著張地圖看了半天,不解地同走在他身旁的天步搭話:“天步姑娘你伺候殿下多年,應該對殿下很是了解吧。”
天步謙虛道:“不敢當。”
國師沒有理會天步到底敢當不敢當,自顧自繼續:“依你看,殿下如今這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啊?”國師嘆了口氣,“既然終歸是舍不得郡主,那上天入地好不容易把人給找著了,難道不該立刻將她給帶回去嗎?可殿下倒好,只這么一路跟著,再跟個七八日,咱們就能親自把郡主送嫁到那敏達王子手中了。”話到此處,國師突發奇想,“該不會……殿下是真這么打算的吧。想著既然他與郡主無緣,那不如讓他親手把她交托到一個可信靠的人手中,她下半輩子穩妥了,他也就心安了什么的……”
連、成二人情緣糾結難解,國師方外之人,不識情字,但他講義氣,也渴望有足夠的情感知識儲備,可以助他在關鍵時刻開解友人,因此這些時日埋頭苦讀了不少情天孽海的話本子。看他現在思考事情的腦回路,就知道神功已有小成。
天步正兒八經考慮了一下國師這個推論的可能性,嚴謹地搖了搖頭:“不,我覺得不至于。”她給出了一個很理性的論據,“殿下并不是這樣舍己為人的神。”
這個論據太有分量,國師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天步沉吟了一番,又道:“郡主還在生殿下的氣,這種情況下,直接將郡主帶回去,實乃火上澆油,我估計,殿下可能是在等著郡主消氣吧。”
國師想了想,點頭:“也是。”
天步當然不知成玉并非是在賭氣,也不知郡主和她家殿下那場分別了近四月之后的再次相見并不從容。非但不從容,還飽含著近乎決裂的悲苦和沉重。畢竟,在連宋尋到成玉后的第三日,她同國師才領著一個拖油瓶一樣的煙瀾一路找過來。她根本不知二人之間發生了什么。
是了,他們將煙瀾也帶了過來,此舉著實不明智。但無意中從國師處聽到連宋拆天揭地地尋找成玉的消息后,煙瀾震驚之余,以死相脅,非跟來不可。國師受不住她那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鬧法,只好從之。
此時煙瀾便坐在國師所牽的那頭駱駝上,巴掌大的臉陷在防風的兜帽中,神色晦暗,忍不住插進國師和天步的交談:“紅玉她差點在洪水中失蹤,殿下尋她,應是為了確定她平安吧。終歸也是有幾分交情的,殿下不忍,乃人之常情。至于國師大人所說的什么有緣無緣,舍得不舍得,”她輕輕咬了咬唇,“我看卻都是沒影蹤的事,國師大人自己胡亂想的罷了。”
國師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反駁,他這一陣也是被煙瀾折騰怕了,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淺淺一笑:“公主說得是。公主說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天步側頭看了煙瀾一眼。
天步的動作很微小,因此煙瀾沒有發現,她大概也聽出了國師的敷衍,面色有些尷尬,沒有再嘗試說什么,唯那雙水潤的眼,牢牢注視著前面連三的背影。
天步偶爾會有點疑惑,明明長依是那樣有趣的人,看長依永遠如同霧里看花似的難以看清。但長依轉世的煙瀾,偏這樣簡單。她也不像是白紙那樣純凈,或許更像是一汪活水,也算不上多么澄澈,但好的壞的,卻都能讓人一覽無余。譬如此番她不顧一切也要跟來這里,善解人意的天步就很能領悟她的意思,不過是因她害怕連三果真對成玉動了真情,一心想要阻止連三將成玉帶回平安城罷了。
天步不太看得上煙瀾這些小心思,覺得她這樣既無用,也沒意思。
兩日后,到了翡翠泊。送親隊在湖口的三角洲處安下了營寨,天步他們則在營地數丈之外安頓了下來。
國師最近話本子看多了,入戲甚深,悲憐世間有太多癡情兒女緣慳命蹇,連帶著也很同情連宋和成玉。加之見三殿下似乎也想開了,一副世間規則皆不在我心的無悔模樣,國師更誓要撮合二人,覺得人神相戀,雖然困難重重且為天地不容,但正因如此才凄美動人嘛,是很值得相幫的一件事了,就挺興沖沖地天天給天步出主意,手把手教她如何當一個三殿下感情路上的好助攻。
國師是這么和天步分享心得的:“有個話本叫《西廂記》的,不知道天步姑娘你有沒有看過。《西廂記》里的秀才張生和小姐崔鶯鶯鬧矛盾了,就是靠崔鶯鶯身邊的丫鬟紅娘從中說合。為今之計,我看天步姑娘你也不妨效法那紅娘一二……”
天步當然沒有看過《西廂記》,她也不認識什么張生和崔鶯鶯。她對國師的話半信半疑,但天步從來是個急主人所急的忠仆,看連三因和成玉鬧僵了,整日郁窒不樂,自然也想幫主人解憂。她就謹慎地把《西廂記》找出來認真地研讀了一遍,看完之后,驚覺國師的鬼話居然有幾分道理,她效法紅娘去說合說不定還的確是個令連、成二人破冰的好法子。
天步沉吟一番,徑直去了成玉的營帳。
天步本以為成玉既惱了連宋,那必然也惱她,求見成玉應該不大容易。沒想到并未遇到什么刁難,很快就被她身邊那個梨妖侍女領進了帳中。
大漠飛雪不斷,帳中卻很暖。少女像是剛浴過身,水紅色中衣外,一件白底織金貂毛大氅斜披于肩。她側靠著一張紅木憑幾,倚坐于雪白的羊毛毯上,螓首低垂,親自給天步斟了一碗酪漿茶。
跪坐在一旁的梨響將茶捧給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