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濃茶醒神,以濃茶入酪漿,因此而制出的酪漿茶在提神醒腦上亦有大用。成玉睡前飲了半杯,半宿不得安眠,因此當昭曦趁夜潛入漆黑的郡主帳時,見到的是一個因失眠而圓睜著雙眼極為清明的成玉。
雙方都愣了一下,還是昭曦率先反應過來,抬手便向成玉的頸側壓去。
成玉擋了一擋:“世子這是做什么?”語聲中并無驚懼,也無怒意,只是像很疑惑。
昭曦頓了一下,一邊安撫她:“別怕,帶你去個地方。”一邊趁著成玉不備,右手快速地再次壓上了她的頸側,在耳畔輕輕一碰。成玉來不及說什么,只感到耳后一麻,人便暈了過去。
成玉覺得自己應該睡了很久,恢復意識時,她感到有人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觸她的鬢發,手法溫柔,并不令人感到不適,但她心中對這樣親密的接觸感到抗拒,因此強抵住了困頓之感,費力地睜開了眼睛。入眼便是那只修長勁瘦的手再次落下來,這次撫在了她的額頭上,掌心溫熱,微有粗糲之感。
成玉一驚,猛地推開了那手坐起身來,定了定神,方看清手的主人原來是季明楓,而方才她竟然躺在季明楓的懷中。昏睡前季明楓將她帶走的一幕驀入腦海,成玉快速地看了一眼他們如今所處之地,低聲:“明月,空山,松下,溪邊,”八個字概括完周遭之境,她不太明顯地皺了皺眉,“這是什么地方?”又問,“你……”
她原本是想問你為什么將我帶來這里,但腦子里突然撞進了一個看上去很荒謬但又似乎極有可能的想法,讓她一時噤了聲。不會吧,她神色復雜地看著季明楓,有些猶疑地想。
月色澹蕩,古松臥于溪畔,樹冠如同一蓬綠云,老根之側設了一席。季世子一身玄衣,一膝微曲,坐于席上,神色沉靜,并且從頭到尾,他的神色都那樣沉靜。仿佛成玉突然醒來,發現他對她私自的、隱秘的,而又逾越的親密,皆是在他的計劃之中,他就是在等著她發現。并且,他很清楚成玉想要問他什么。
所以,他先回答了成玉的第一個問題:“這是自你所在的那處凡世誕生出,卻又獨立于那處凡世的一個小世界,是一個任誰也無法找到的地方。任誰的意思是即使朱槿或者連宋,也沒有辦法找到這里。”
在成玉面露震驚之時,他的手指輕輕叩了叩膝:“還想問我為什么將你帶來這里,對吧?”他語氣平直地繼續為她解惑,回答她并未問出口他卻已知的第二個問題,“你爺爺睿宗皇帝曾訓示先帝,道成氏王朝南面天下,不結盟,不納貢,若國有危,將軍當亡于沙場,君主應死于社稷;熙朝的國土之上,王子可以埋骨,公主不可和親。”
話到此處,語聲染上了一絲嘲諷:“睿宗才崩了多少年,成筠便忘了祖訓。如今國也不算有危,將軍并未亡于沙場,君主也還沒有死于社稷,卻已派了郡主前去蠻族和親,滿朝文武居然也沒什么意見。靠著女人的裙帶安天下,諸位君子倒都很好意思。”
成玉怔了片刻,她方才還以為季明楓將她帶來這里,該不會是因喜歡上她而終于忍不住搶了親吧。此時方知是誤會了季世子,不由愧怍:“原來世子是急公好義,欲救我出苦海,”季世子適才臧否今上和群臣之語,是有其道理,但她也理解成筠如此選擇的無奈,不禁為其辯駁,“皇兄一向待我不薄,送我和親,并非是皇兄無能,選擇了用女子的裙帶安天下。當日熙衛之爭,君王并未懶政,將軍也并未怠戰,著實是因在那樣復雜的情勢下,結盟烏儺素是最……”
但季明楓卻像很不耐煩聽到她為皇帝說話:“又何必為他們找借口,”他打斷了她,雙眉蹙起,像是并不明白似的看著她,“和親嫁去烏儺素,嫁給那敏達,也并非你所欲,不是嗎?”
季明楓一語罷,兩人間靜了片刻。
遠處傳來山鳥的夜鳴,松風自身畔過,成玉撩起被風吹散的鬢發,而后開了口:“我很感激世子你為我考慮這樣多。”她不明顯地笑了一下,“和親……原本的確并非我所欲。誰愿意去國離家,遠嫁去一個未知之地呢?”遠望天盡頭濃黑的夜色,“但,彼時皇兄問我意愿,我親口答應了。既答應了,這便是我的責任。”
她平和地揣測:“世子將我帶到此處來,李將軍他們無法尋到我,勢必會上報朝廷,而后,皇兄會換上別的公主替代我遠嫁。”很輕地嘆了口氣,“世子當知,和親這樁事本身,是無法阻止的。皇宮里的百來位公主,大都是可憐之人,犧牲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位來承擔本應由我承擔的命運和責任,我都難以心安。”她看向季明楓,容色安然,“所以世子還是將我送回去吧。”
溪中流水潺潺,清音堪聽。季明楓仍保持著屈膝坐于席上的姿勢,但他抬起了靜在身側的右手置于膝上,徒手把玩著掌中之物,一時沒有言語。手心偶爾透出一點藍光,成玉定睛,才驀然發現,季明楓所把玩的是原本插在她頭上的一支藍寶白玉掩鬢。
她恍了一下神。
季明楓便在此時抬起了頭,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其實將你帶來此處,并非因道義,也并非全為了你,所以將你送回去,是不行的。”
成玉還在恍惚中,剛從此境中醒來時那荒謬的念頭再一次劃過她的腦海。“什么?”她問。
季明楓顯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他定定看了她一陣:“你其實一開始就猜到了吧,阿玉,將你帶來這里,是因為我喜歡你,不愿你去烏儺素和親罷了。說什么道義,為了你好,不過是因我以為那樣更能說服你。”
他目視著成玉,目光審慎,審慎中含著希冀,很微弱,但也不是完全不會讓人察覺。如此矛盾的目光,就像他雖然料到了成玉早已猜到了他的真實所想,卻還是希望自己料錯了,她其實并不知道,而當她終于明白他的心意時,會動容,會想要回應。
哪怕只有一絲動容,一剎那想要回應。
他給了她不可謂不長的一段時間,但最后他還是失望了。
她看上去絲毫不吃驚,微微垂了眉眼,像是不知該說什么,或者不想要說什么。但兩種反應也沒什么差別,同樣都是對他的表白毫不期待的意思。
“沒有什么話好說,是嗎?”季明楓笑了一下,那笑很淡,只在嘴角短暫停留,像是很無謂,“那我繼續說了。”他淡淡,“既然你和親的心如此堅決,那些冠冕的話你也聽不進去,那我只好讓你看清現實。”
他的聲音徹底冷了下去,說出的話像是刻意想要使人生懼:“我早就預謀好了這一切,趁著朱槿和連宋不在的時機,將你帶來了此地。這就是我的打算:將你囚在此處,同我共度余生。自將你成功帶來這里,我就沒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念頭,要再放你回去。”
月光幽涼,林下只余水聲風聲。兩人間著實靜了一陣。
終于,成玉蹙著眉開了口:“你……”似有些躊躇,但看不出害怕,像有什么重要的話將要出口,在斟酌著言辭。
他料到了她想要說什么,眉眼不自禁地一沉,自席上站起,幾乎可稱粗暴地打斷了她的斟酌:“你也不必多說什么。”他生硬道,“我知道你一時半刻無法接受,但很快你就會想通的。”他居高臨下,看似隨意地向她,“既然連敏達都可以嫁,收繼婚那樣的惡習也可以接受,那嫁給我,當然也是可以的,對吧?”
既然從那樣遙遠的過去直到現在,他從來沒有那樣的好運氣能同她以真心換真心,那么扮演一個純粹的掠奪者,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聽到這一番言辭后,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他終歸還是不忍,閉了閉眼,轉身背對著她:“時候不早了,我先去前面的竹樓休息,你若困了,也去那樓中休息便可。”話罷便要抬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