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她微微皺眉,像是在思索,目光里流露出一點求真的迷惘:“應該不是夢吧,你眨眼睛了,而且,你的睫毛好長,撓得我手心有點癢。”
的確像是她會說的傻話。
青年失笑,牽過她的手,親了親她的掌心:“嗯,阿玉沒有做夢,我真的醒了。”
那輕吻令成玉很輕地顫了一下,在那輕微的戰(zhàn)栗中,她才終于有了青年醒來的實感,眼睛逐漸亮起來:“啊,”她輕呼,用一種慶幸的口吻很輕很軟地嘆,“天步姐姐說你要睡好些天的,讓我自行去休息,還好我沒有聽她的。”嘆完之后擔憂又上心頭,眼睛雖還亮著,眉卻微微皺了,動了動被他握在掌心的手,“連三哥哥,你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很難受?”
青年搖了搖頭,松開她的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沒事,先時耗了些力氣,有點累罷了,休息了一陣已經好了很多。”這也不算騙她,休息一日,損耗的七成修為當然不可能回得來,但精神和力氣的確已恢復許多了。
她看了他一陣,依然皺著眉,然后垂頭抱住了他的手臂,大半張臉都埋在了他的臂彎中。他看不見她的臉,只能看到她散開的發(fā)柔順地披在身后,青絲旖旎,如同一汪化不開的墨,又如同一匹漆黑的緞。
他向來聰敏,擅測人心,立刻便感到了她的憂郁,不禁放低了聲音問她:“知道我很好也這么不開心?怎么了?”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立刻說話,靜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他的問題:“連三哥哥昏睡的時候,我想了很多,”她柔軟的頰隔著白綢衣袖緊緊貼住他的臂彎,嗓音朦朧,“裂地生海……上天一定會降下懲罰的對不對,那我們以后該怎么辦?”她抬起頭來,瞳眸中含著一汪清泉似的,澄澈得要命,眼睛一眨,泉上隨之生起一層薄薄的霧,顯得那張臉迷惘又憂慮,憐人得很,“你會離開我嗎?”
連三殿下為神四萬余年,身為天君最寵愛的小兒子,隨心所欲慣了,九重天上數得出名頭的破格之事,差不多都是他干的。好不容易近些年他二哥桑籍憑借擅闖鎖妖塔一事將他的風頭蓋過了,沒想到不過幾十年,他又云淡風輕地拿回了屬于自己的寶座。
不過,雖都是行破格之事,二殿下和三殿下在行事風格上還是有很大的區(qū)別。二殿下為愛一意孤行,不給自己留后路,故而頭回犯禁便被貶謫,但三殿下做事,卻從不會不計后果。譬如此次裂地生海,乍看是他“不顧一切”,然骨子里的謹慎令他早在做出這個選擇時,便本能地構思出了應對之策。
之后他和成玉會如何,三殿下早有安排,并不似成玉這樣覺得前路一片無望,因此看她如此擔憂,還能同她玩笑:“之后怎么辦,”他捏了捏她的臉,眼睛里帶著笑意,“第一件該辦之事,當然是讓阿玉成為我的新娘。”
“什么?”她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確以玩笑的口吻說出了那句話,但那其實并非玩笑,是他心中真實所想,如今看她僵住,也不禁頓住了。“不愿意嗎?”良久,他開口問她,語聲里含著一點難見的忐忑。
“我……”唇齒間蹦出這個字來,成玉卻不知接下來該說什么,只感到一陣熱意上涌。紅潮自她耳尖漫開,很快遍布了整張臉。小小的一張臉,像是一朵盛開的琴葉珊瑚,那么天真,偏又那么艷。她咬著嘴唇,像是害羞,又像是著惱:“你、你不要開玩笑!”但說完這句話,還不等他回答,她立刻就繃不住了,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又有些期待似的對他說,“連三哥哥,你……你不是開玩笑的吧?”
微暗的燈光中,她仰頭看著他,眼波極軟,似桃花落入春水,漾起一點漣漪,那漣漪一圈一圈的,蕩進他心底,讓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握住。
她真是可愛、嫵艷,又惑人,這樣想著時,他忍不住將手移到了她的腮邊。“從北衛(wèi)回來之后,有天晚上,我做了個夢。”他輕聲對她說。
這完全是答非所問,她卻聽得很認真。
“我夢到你說喜歡我,想要做我的新娘。”他輕撫著她的臉,在說這話時,面頰靠近了她些許,聲音低下來,終于回到了她的問題上來,“你問我是不是開玩笑,我沒有開玩笑。”他們幾乎是額頭挨著額頭、鼻梁觸著鼻梁了,他的聲音越發(fā)低,“你呢,在夢里,你是騙我的嗎?”含在唇齒間的曖昧話語,呢喃似的響在她耳畔,像是一陣微風、一片幽云,又像是一根潔白的帶絨的羽毛,撫觸在她心底,令她忍不住戰(zhàn)栗。
成玉感覺自己要呼吸不過來了,本能地便往后躲,可三殿下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后腰,她只能將頭向后仰了仰,略微拉開兩人的距離。“怎么能說我在夢里騙你,夢里的我又不是真的我……”臉紅得更加厲害,她實在是受不了此刻的處境了,既然無法躲避,干脆俯身趴在了床榻上,將整張臉都埋在了身下雪白的綢緞里。她很不好意思,但是她一向又是那樣誠實:“本、本來,那時候你要是沒有氣我,我就會……”揪著白緞的指尖都害羞得紅了起來。
大約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一路撩撥著她游刃有余的三殿下一時也有些發(fā)愣:“你就會……就會怎樣?”
她靜了片刻,重新側身抬起臉來,有些著惱似的,聲音微微拔高:“你是不是明知故問!”雖然惱他明知故問,卻依然紅著臉回了他,“如果你不氣我,我、我說不定就是會說出那樣的話。”
他一時沒了言語,也沒了動作,看著她緋紅的頰、低垂的眼睫,忽然感到有一只手很輕地握住了他的心。
她這個樣子,又像是回到了半年前他們在一起最好的那個時候,彼時她還沒有被他傷過心,眼眸里沒有那么深的悲傷和疼痛,不用那么懂事,也不曾以冷漠和疏離武裝自己。十六歲的嬌嬌少女,天真明艷,熱烈純摯,就像是山里的小鹿,輕靈又乖巧,還會很軟地同他撒嬌。如今她又回到了那個時候的樣子,讓他動心的最初的樣子。
他專注地看著她,而她在他的視線里失了聲。
在他突然探身過來時,她顫了顫。他的唇輕輕挨了一下她的嘴唇,和她額頭貼著額頭:“阿玉對我這樣誠實,我很喜歡,我也會對阿玉誠實。”
她沒有說話,整副心神都被那個吻牽扯住,抬起手指輕輕碰了碰他觸過的唇角,又立刻反應過來這動作有點傻氣,手指不自然地捏了捏,就要慣性地收回去貼近胸口,卻被他牽住了。
他將她的手牽到了唇邊,微一偏頭,吻便又落在了她的手背,貼了一貼,低聲繼續(xù)同她說話:“如你所說,我逆天行事,上天的確會有懲戒,大約再過一月,便會有仙者奉命下界拿我,在那之前,阿玉,我會將你送回京城。”
成玉眨了眨眼睛,慢慢反應著他的話。然后很快地,便從幻夢一般的曖昧氛圍中清醒了過來,眼緩緩睜大了。她不自覺地攀扯住連三的衣袖,聲音里透出倉皇來:“送我回去是什么意思,我們要分開嗎?”
像是預料到了她的不安,他安撫地握住她的手:“我需回九重天接受懲罰。雖說天上一日,此世一年,但我會請東華帝君幫忙,將對我的懲罰限在七日內,那之后,我就回來找你。”
她呆呆地看著他,紅意自她的雙頰褪下,輾轉爬上雙眼,很快浸染了眉目。她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來,又張了張口,發(fā)出了有點可憐的聲音:“你……不能將我也帶回天上嗎?”
他的確不能。不管多么想,他都不能,前車之鑒歷歷在目,他不會允許自己犯下和他二哥相同的錯誤。和天君硬碰硬,不會有什么好處。
“帶你上天并不安全,我將國師和天步留下來照顧你,你就在這里等我。”他也舍不得她,可唯有如此計劃才能使彼此都周全。他的手挨上她的臉,拇指擦過唇角,在丹靨處輕輕點了點,像是想使她重新展露笑顏:“結束刑罰后我立刻回來找你,到時候我就帶著你離開,好不好?”
她靜了許久,大約也想了許久,最后,懂事地點了點頭:“我聽你的話,可是,”聲音里隱約帶了點哭腔,這一次她沒有掩飾那哭腔,像是故意要使他心疼似的,“可是對連三哥哥而言,我們分開只是七日,對我而言,我們卻會分開七年。七年,很長的。”
他雖然一向是隨意不拘的性子,但對待在意的事卻從來審慎穩(wěn)重。于成玉而言可能會變得難熬的那七年他當然也早就考慮過。“老君的煉丹房中有一味叫作寂塵的丹藥,服下便能使人陷入沉睡之中。”他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道。
畢竟是聰慧的少女,立刻就聽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說你離開的時候,會留給我一丸寂塵,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