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別看國師在三殿下面前是個小弟,在國朝里可一直都是橫著走的。宮婢們被國師一訓,怕得一抖,不敢怠慢,立刻抬著煙瀾欲出花廳。煙瀾無法說話,側身緊握住輪椅的椅背,橫眉怒目地瞪著二人,一雙眼被怒火燒得通紅。
看著煙瀾這副模樣,成玉挑了挑眉,突然出聲:“等等。”然后慢悠悠地從茶席后站了起來,走到煙瀾近處,微微垂眸,撩起一點衣袖,不經意似的撫了撫腕間的銀鏈,“方才皇姐奉勸我不要因連三哥哥為我做了點什么便信了他是真心喜愛我,因為他對長依也曾傾盡所有,”她微微一笑,“皇姐這話也不盡然,連三哥哥對長依也不算傾盡所有吧,畢竟代表他唯一真心的逆鱗,他沒有給長依,而是給了我。”
隨著成玉話音落地,煙瀾猛地看向她的腕間,整個人都被凍住了似的,唯留一雙眼泛著不可置信的光,從那腕間的銀鏈移到手指的戒環,而后像是終于反應了過來,又將視線一寸一寸移向成玉的脖頸和耳垂。
她死死盯著那銀紅互襯的飾物,目眥欲裂,嘴唇顫抖著,雖然沒能發出聲音,但成玉卻看出了她說的是什么,“你怎么會有?你怎么配有?”
成玉淡淡看著煙瀾:“看十九皇姐的模樣,應該也知道這逆鱗的意義了。所以你應該明白,無論你贊同還是不贊同,連三哥哥的確已成了我的夫婿,也就是你的堂妹夫。望皇姐顧著皇家的顏面,從今往后能夠自重些。”
煙瀾的目光仍放在成玉的脖頸上,臉色煞白,像是受了極大的打擊;接著她仿佛被那銀紅交織的柔光刺痛了,猛地閉上了眼,然后整個人頹然地倒在了輪椅之中,雙手捂住臉,無聲痛哭了起來。
煙瀾形象全無地離開了國師府,回宮后砸了一屋子東西,接著就病了,臥床不起了差不多兩個月。
成玉并不知道自己將煙瀾給氣病了,那些時日她正在十花樓里忙活,沒什么余暇關心樓外之事。
朱槿、梨響、姚黃、紫優曇早就回到了十花樓,因此國師將成玉送回樓里時,她立刻就同他們會合了。大家都很開心,趁著大家這么開心,成玉跑去找朱槿,戰戰兢兢地說明了自己同連三的約定,以及她決心服下寂塵的打算。本來以為起碼要挨一頓打才能搞定朱槿,沒想到這次大總管居然很好說話,讓她把樓里未來七年的事情安排妥當就可以。
這事也沒什么好安排,全部交給朱槿就行,畢竟過去一直都是這么干的,而她不給朱槿添亂就算為十花樓的管理做貢獻了。
想想未來七年,自己將一直沉睡,再也不會給朱槿找麻煩,成玉就有點感慨:自從她無師自通學會上房揭瓦的那一天,朱槿應該就一直在期待著今日的到來吧……
成玉花了半個月時間和京城里的朋友們吃了告別宴,又花了半個月時間同樓里每一株花每一棵樹都聊了一個告別天,接下來找了個黃道吉夜,虔誠地打開了連三留給她的那個錦盒,預備服下寂塵,靜待同連三的七年之約。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錦盒中竟空空如也,藥丸居然不見了。
十花樓一干人等四處尋找,找了三個月,也沒尋到藥丸究竟丟失在了何處。眼看尋找無望,成玉也只好接受了寂塵遺失再也不可能找回來的現實,然后渾渾噩噩地過了半年。
半年里,昔日明媚的少女飽受相思折磨,就像是一朵開在不正確的季節里的花,雖然為了不使人擔憂,也在努力地、頑強地生長著,但因缺乏適宜的陽光與水分,生長得痛苦、緩慢,而又艱辛。
眼見少女在強顏歡笑的面具下日日枯萎,連鐵石心腸的朱槿都不忍起來,一番斟酌后,主動提出了帶她前往神祇所居的世界尋找連三。朱槿說到做到,不久就領著她來到了分隔神域和凡世的若木之門。然在穿越若木之門的過程中,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暴所侵擾,她同朱槿不幸失散了,醒來后,唯有她躺在這方靈禽換羽的北荒大澤旁,而朱槿卻不知所蹤。
錦囊中的花瓣依然鮮活,說明朱槿沒事,令成玉放下心來。她從不是那種柔心弱骨的女子,非得有人護在身旁才敢在陌生世界闖蕩。保持冷靜地想了片刻,覺著天地曠大,照朱槿向來的行事作風,若尋不見她,大概率會直接去往連三受罰之地候她,便立刻做了決定先去尋找連三。
所幸三殿下在這個世界里的確非常出名,稍微打探,便能知道他的所在。
聽到重明鳥告訴她以她的腳程,不眠不休五個日夜方能趕到連三受刑之處時,成玉一點也沒有畏懼這段遙遠的旅程,反而立刻在心底盤算起來:連三將在彼處受刑七日,她加把勁能在五日內趕到那里,也就是說她一定能找到他,見到他。
她并不是沒有思考過以這具凡人之軀,在這神魔妖鬼橫行之地可能會遇到諸多危險,但只要想到不久后就能見到她的連三哥哥,她便一點都不害怕了,充滿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她一直是那個如雛鷹般天真英勇,又如幼虎般剛強無懼的少女。
北極天柜山千里冰域,寒風呼嘯,凍雪肆虐。
阿郁是在天柜第一峰下看到那女子的。簌簌落雪中,女子一襲雪白的斗篷,靜靜站在山腳下。長及腳踝的斗篷將女子全身上下遮蔽得嚴嚴實實,但卻遮不住那種冰潔纖麗的韻味。天地是白的,那背影也是白的,雅然靜立,如詩如畫。阿郁也是女子,且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對女子她是不感興趣的。她的目光無法從那女子的身影上移開,是因明明是謫仙般的身姿,但一看便知,她只是個凡人,且是個純粹的凡人。
二十多萬年前,少綰神將人族送去凡世后,八荒中的確還遺留下了一些凡人小國,但那些小國中的所謂凡人,不過是帶有人族血統的混血罷了。按理說這八荒世界是絕不可能再出現一個純粹的凡人的,且還出現在這荒蕪的北極天柜山。要知道自五日前三殿下開始在此受刑,兩位鎮守在第二峰下的天將便將天柜七峰都清了場,以確保殿下受刑期間,這附近都不會出現任何活物和生靈。
是了,阿郁自己也是個活物,是個生靈,按理說也不該出現在此處,但這正是讓她感到自得的點:她是兩位天將也承認的例外。
阿郁是尾陵魚,家住北海,乃陵魚族族長最為疼愛的幼女。在二殿下桑籍因擅闖鎖妖塔而被貶謫為北海水君之前,北海并無水君,北海的庶務一直是由阿郁的父君暫為代理,故而她父君也算是三殿下的老部下了。三殿下每十年會來親巡一次北海。陵魚族族長陪三殿下巡海時,每次都會帶上幾個兒女跟著歷練,那幾個兒女里總有阿郁,因此一來二去的,在眾多的小陵魚中,殿下也認得出她,叫得上她的名字了。
年輕的神君,位高權重,俊美無儔,最迷人是那一身仿佛總是很荒蕪很孤寂的氣質,讓阿郁剛剛懂事便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單相思。
即便生活在偏僻的北海,阿郁也聽說過三殿下許多桃色傳聞,譬如殿下風流,有一顆惜美之心,若果真是絕色的美人,且鐘意殿下,便有機會前往元極宮伴君之側。
阿郁是公認的北海第一美人,她自忖自己也的確美得不同尋常,很該有資格在元極宮中領上一席之地,因此自打成年后,就一直在等著三殿下再次來北海巡海,好趁此機會同殿下一訴衷情。只可惜自二殿下桑籍當上北海水君后,三殿下便再也沒來北海巡過海。
阿郁為此很是郁郁寡歡了一段時間,結果突然就聽說殿下因違背了九天律令,來北極天柜山受罰了。
她自然不能錯過這個可以見到三殿下的機會,匆匆趕去第二峰,卻被守在彼處的天將設下的結界擋住了。她的朋友何羅魚小仙見多識廣,幫她參詳出了一個主意,說是天柜七峰雖為天將結界所攔,但北海里的南灣之水卻是不受結界所阻的,每日都會飛流至天柜七峰之上。飛流入第二峰的海水將形成懲罰三殿下的寒瀑,她若是躲進南灣之水里,那倒灌之水說不定能將她送到三殿下的身旁,只是這種嘗試也有一定的危險。
阿郁自小被寵壞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當夜便躲入了南灣之水中。
那的確是一次危殆的冒險。天將破曉之時,南灣平靜的水流忽然暴躁起來,她還沒反應過來,已被卷入一條巨大的水柱之中,讓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裹挾著沖上了天柜第二峰的峰頂。她整個人在極度的驚恐之中只隱約看到了自己即將墜落之地是一面深崖的崖底,何羅魚在南灣邊上一聲又一聲驚急地喚著她的名字:“阿郁,阿郁!”而目之所見,她與死亡相隔竟如此之近。那一刻她說不上來是后悔多一些還是懼怕多一些,只能打著哆嗦緊緊地閉上眼。
失重的墜落盡頭,預想中的疼痛卻并沒有到來,睜眼之時,她發現自己被一團溫暖的銀光籠住,一個幽冷的聲音響在前方不遠處:“你叫阿玉?”
銀光消失,阿郁從驚悸中回過神來,揉了揉眼睛,看向聲音的來處,然后她愣在了那里。
巨大的瀑布臨崖而掛,飛流奔入崖底水潭,水潭中有一巨石,巨石上,白衣青年雙手為鐵鏈所縛,被禁錮于不息的流瀑之中。水流遮掩住了青年的面容,只能見出一個模糊的身影,但那身姿依然高大軒偉,即便被如此對待,亦不見有分毫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