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姚黃思忖著道:“八荒之中這些后來的神祇雖不知曉,可我們卻明白,當然你也明白,水神和尊上是有命定之緣的,既然水神恰巧也在此世,也許我們并沒有必要一定要讓郡主去和親,興許水神可以化解……”
但話未完便被朱槿沉聲打斷。一貫穩(wěn)重的青年此時竟有些疾言厲色,眉目間彌漫了沉肅的冷色:“連你也糊涂了嗎?這劫,我們是不能插手的。”他靜靜望著遠天,“我的使命便是令她順利渡劫、順利歸位,將水神引入此事之中,勢必再生事端,我不能冒險。”
“可……”姚黃有心反駁,但看著青年那無比嚴峻認真的神色,一時竟也無語。
成玉坐在御書房里捧著個茶杯慢吞吞地想,皇帝召她來要談的事,大約是和親。
其實來路上她就有些猜到。御書房中同皇帝行禮問安后,皇帝又給她賜了座,她就差不多確定了。因往常她來御書房聽訓,要么站著要么跪著,皇帝無處安放的兄妹愛幾乎全安放在了她身上,愛得深,管得嚴,給她賜座這種事,皇帝從來沒干過。
前一陣熙衛(wèi)之戰(zhàn),局勢甚為緊張,大約在戰(zhàn)事上用了許多精神,皇帝瞧著瘦了些許。他先關懷了下成玉風寒可好了沒有,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遍,令沈公公去給她拿了個手爐,才進入了正題:“烏儺素的四王子前些日向朕求你,說今夏曲水苑避暑時,他曾于鞠場見過一次你的馬上英姿,自那以后便將你記在了心中,傾心于你,不能自已,希望能求娶你做他的正妃,以結兩國之好。”
成玉知道,此時最合宜的表情便是驚訝,因此她做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但她心中其實并無訝異。熙衛(wèi)正是戰(zhàn)時,此時遣宗室女和親,和親之國必定是皇帝考量的于此戰(zhàn)最為有益的可結盟之國。烏儺素在大熙之北北衛(wèi)之西,與兩國均有交界,正是結盟首選,故而若要她和親,遠嫁之地十有八九是烏儺素,她來路上便想過了。
烏儺素的四王子成玉沒有見過,至于成筠說這位四王子曾在曲水苑同自己有一面之緣,別后便情根深種,這些言語,她并沒有放進心中。
皇帝咳了一聲,沈公公適時遞過去一杯參茶,皇帝喝了兩口,將茶杯放在桌上,看了出神的成玉片刻,道:“四王子敏達乃是烏儺素王太子胞弟,自幼與太子感情極好,其人一表人才,清芷爽朗,文武兼全,他既向皇兄求了你,皇兄左右考量,亦覺他乃良配,也有意將你許他,”成筠停了停,撫著手中一柄鎮(zhèn)紙,目光凝在成玉臉上,語聲和緩,“但畢竟遠嫁,皇兄不愿迫你,因此召你入宮,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雖然皇帝將此事敘述得如同一場尋常議親,且還因是一位英俊皇子求娶一位美麗王女,而使這場議親帶了幾分浪漫,但事實當然并非如此。
實際上,成筠剛得到北衛(wèi)宣戰(zhàn)邊境告急的消息,便飛信傳書與連宋商議,定下了同烏儺素結盟之計,挑選了使臣出使。但此非常時刻,談判交涉耗時越短越好,為使結盟萬無一失,成筠便召了今夏隨兄長出使大熙后并沒有隨使離開,而是留在平安城游學的烏儺素四王子入宮密談。
這場密談是樁交易,成筠希望敏達能回國一趟,幫助大熙使臣游說他的父王和長兄,盡快促成兩國結盟;而與之交換的是成筠亦可應敏達一事,允他所求。天子之諾,乃重諾。敏達若有野心,在此時提出要大熙將來助他奪嫡登大位,成筠都有可能答應,但這位四王子卻愛美人不愛權柄,用這一諾提出了求娶紅玉郡主成玉為妻。
這當然是不用考慮的事。成筠答應了。
敏達的確才能卓著,昨夜大熙使臣便有密信送至成筠的御案,解開密碼,信中說結盟已成,還說當此信送出之時,自礵食戰(zhàn)場上撤回的四萬軍隊已抵達烏儺素邊境,是夜便將秘密進入烏儺素國,執(zhí)大將軍之令,于烏儺素和北衛(wèi)的北部邊境發(fā)起進攻,在北衛(wèi)國空虛的大后方點一把火。皇上收到信時,北衛(wèi)應已分兵回防,救援失城去了,淼都防線的對峙局面當已被打破,戰(zhàn)勢自此將朝著大將軍所預估的局面順利過渡,請皇上不必掛心。
結盟既成,烏儺素國那邊新開辟的西戰(zhàn)線也進展順利,這固然是可喜之事,但也意味著將成玉送去烏儺素的時刻到了。
故而成筠才會召成玉入宮。
成筠早已答應敏達的求親,這已是一樁無可轉圜之事,今日同成玉提及這樁事時,他卻說不愿迫她,要聽聽她的意見,不過是他不能擔一個強迫之名,要讓成玉自己點頭罷了。
他不大有把握他的大將軍對成玉到底是個什么態(tài)度,固然從前他有心撮合他二人,但此一時彼一時。若連三亦心慕成玉,他卻強硬下令送她和親,說不便會令君臣生隙,但若是成玉自己答應,那便不一樣了。
他知他這位堂妹聰慧,不用他點撥,亦能明白這樁親事的重要,她一向胸懷大義,她會自己點頭。
他并不是不疼愛她,往日里聽她自己顛顛倒倒說什么“我們當公主郡主的姑娘,說不定哪一日就要去國離家,和親遠嫁,學什么琴棋書畫啊,反正那些異邦人也欣賞不來,還不如學個他們當?shù)氐鸟R頭琴”時,他還氣過她總胡說八道,也曾想過他怎會讓她去國離家和親遠嫁。
那時未料到終有一日她所言成讖,而他竟沒有怎么猶豫就選擇了犧牲她。可他一朝為君,撫四方,牧萬民,肩有重責,他只能如此選擇。
天子這條路,走得好的人,必要做孤寡之人。
成玉靜靜地坐在一張杌凳上,她聽懂了皇帝的態(tài)度,也聽懂了他雖然告訴她可以發(fā)表意見,但實際上他并不希望她有什么意見。生在皇家,該懂的她都懂,且她行過千里路,也讀過千卷書,還起碼幫京城中不學無術的貴族少年們代寫過上百份時政課業(yè),因此她也猜出了這樁親事背后的波瀾暗涌。
皇帝問她對和親有何意見,固然皇帝不喜歡她有什么意見,不過她其實也真的沒有什么意見。從前老道算出的那道病劫和那道命劫她都應過了,她不覺得這第三道劫數(shù)她還能有不應之理,她只是一直沒有去想它罷了。
老道說她一旦和親,小命休矣。她從前的確很抗拒這件事,這花花世界如此爛漫多姿,她是想要活著的,誰不想要活著呢。但舍她一人遠嫁,可使萬民早日脫離戰(zhàn)火,盡管和親說不定會令她殞命,她也無法說不。
她被大熙的黎民奉養(yǎng)長大,即便為他們而死,也是死得其所。這命運雖然殘酷,但或許是她早料到了有這么一日的緣故,她并無自憐,也無哀傷。
她去過冥司,知道了人死后將有幽魂歸于地府,渡思不得泉,過斷生門,飲忘川水,上輪回臺,入往生樹,然后像一張白紙一樣投身到一個新的地方,做一個新的人。那似乎也沒有什么可怕。
去往烏儺素,何嘗不是去往一個孤獨的新地方,斬斷前塵,做一個新的人,那同身死入冥司又有什么大區(qū)別呢?
因此她并沒有告訴皇帝當年老道對她的讖語,她抱著手爐,想了一會兒,回答皇帝:“皇兄既認為這是一樁好姻緣,那必定是一樁好姻緣了,臣妹但憑皇兄安排。”
回到十花樓,已是傍晚時分。午后下了一場雪,此時雪雖停了,天色卻仍不好。院中亮起燈籠,彩燈白雪,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穿過照壁,成玉一眼看到梨響坐在一棵云松下掩面低泣,姚黃則站在一旁柔聲安慰。這個組合太過新鮮,讓成玉愣了一愣,好奇心驅使她過去問問。
按理說她一進門他們就該發(fā)現(xiàn)她,但因梨響沉浸在悲傷中,而姚黃剛化形不久,對身體的掌握還不夠熟練,以致成玉都走到附近的廊下了,兩人都沒發(fā)現(xiàn),還在自顧自說著話。
梨響邊哭邊道:“我同朱槿說,我們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陪著她安穩(wěn)度過此生罷了,可沒想到朱槿他居然還是那樣冷心絕情,問我‘你可還記得,每一世,到了最后的時刻,你總會如此求我,但我的答案始終如一’,”梨響恨得聲音都沙了起來,“我當然記得,過去的七世,每一世的最后都是他殺了她!”
姚黃拍著梨響的背幫她順氣:“你這是氣話,”他道,“她原本無情無愛亦無欲,復生后入凡轉世,這一世又一世的,本就是為了習得凡人的喜怒哀樂愛惡欲癡。習得一種情感,那一世她的歷練也便結束了,再多待不僅毫無意義,實則還是在耽誤她,朱槿那么做其實無可厚非。”
梨響絞緊拭淚的絲帕,滴滴垂淚:“可這一世她不一樣,這是最后一世,她帶著從前習得的所有情感來到這一世,有了喜怒哀樂,那樣靈動可愛,朱槿他怎么舍得,怎么能眼睜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