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當夜,近亥時了,三殿下仍未回到舞旋湖水閣。
水閣中,鄄邇的侍婢楠子頗為急主人之所急:“女君可需奴婢去扶瀾殿走一趟?就說……就說女君方才進了藥湯,卻忽感不適,請三殿下過來看看?”
鄄邇在燈下習字,聞言淡淡:“王考后宮中上不得臺面的爭寵之法,你也讓孤用?”
楠子惶恐,知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告罪。
楠子,是自鄄邇回到青鳥族后便一直跟著她的侍婢,萬年來隨她吃了許多苦。鄄邇剛回到青鳥族那幾百年,處境極艱難,她那長姐與長兄總欺侮她,楠子代她受了不少過。楠子算不上很聰明,但忠心卻是絕無僅有,在她面前雖偶爾犯蠢,可在外頭卻很懂藏拙,也算謹慎,故而鄄邇對楠子向來包容。
見楠子跪地請罪,鄄邇抬了抬空著的那只手,示意她起來,半是指點半是告誡道:“三殿下之精明,不單只在正事、大事上。他經歷過的女子不計其數,女子們爭寵的手段,他見過不知凡幾。對他用計,須得慎之又慎,否則即便半招失策,也會滿盤皆輸?!彼p輕一嘆,“若不然,孤又何須如此費心籌謀去……”這話她沒說完,頓了一瞬,道,“罷了,你只需明白,對三殿下,須得事事小心。”
楠子再次告罪,并表示謹遵女君之令。
鄄邇點了點頭,略想了想,又吩咐楠子:“你去宮庫中挑選一些珍貴藥材送去扶瀾殿,就說孤亦掛心小公子。若能打探到那小孩究竟如何了,是最好,若探不到……倒也罷了?;貋肀闶?。”
楠子忙不迭領命而去。
楠子離開后,鄄邇停下了筆。同楠子說話時,她云淡風輕,仿佛成竹在胸,但筆下潦草的落字卻出賣了她的心緒。她遠沒有看上去那般平靜。
“忍”是門學問,對這門學問,鄄邇自負鉆研得頗深。
若不是能忍,且能吃苦,她自問絕無可能勝過她的兄姐,踩著他們的尸骨,最后登上王君的高位。也正是因她能忍,一千四百年前御極這王位時,她才沒有冒進地去追逐連宋。因她明白,地位未穩前,她無法全力去謀取連宋身邊的那個位置,而那個位置,若她不用盡全力,極難謀取。她用了一千四百年的時間來收歸權柄。上個月,最后一個反對她的世家成了她的刀下之魂,彼時她方徹底安心,想她終于能夠放縱自己追隨本心,去完成那份癡念了。
然后沒多久,竹語就救下了夜華君。這真是一個天賜的良機。
鄄邇把握住了這良機。
所有的一切,皆是她的費心籌謀。在連宋一行到達麓臺宮時選擇閉關,是她故意籌謀;沖關失敗以致危在旦夕,是她故意籌謀;瀕死之際與連宋重逢,亦是她故意籌謀。
她想要得到他,想成為他明媒正娶的妃。萬年的癡念,在她心底扎下孽根,生出魔障。魔障在心,促成了她的步步算計。她很明白,她需要一個很高的身份去匹配連宋,但身份高了,便不易得他憐惜,故而她又需要一個極弱勢的姿態,去博取連宋的同情。
彼時她命懸一線,是真真正正命懸一線。在積氣沖關之時,她故意選擇了一條岔路,用兇險的方式,使自己受了極不易治好的內傷。而這正是她想要的。因她知道,看在她母親的分上,連宋不會不管她,她的傷越是不好治,反復發作,越是好。那樣連宋便不會那么快離開青鳥族了。
她需要一個機會同他朝夕相處。唯有朝夕相對,他們才能盡快消除隔閡,回到當初。
因此她對自己下了這樣的狠手。
因不夠狠,便騙不了他。她向來是可以對自己狠的。
當年在元極宮時,他對她那樣好,是真心疼寵她。她想要回到那個時候。不,其實不只是回到那個時候。她還想同他更好。她希望在這種朝夕相處中,和他日久生情。她也自負自己比誰都更有優勢。若連宋終有一日會對某個女子傾心,她覺得她的勝算是最大的——畢竟這許多年里,只有她與長依于連宋而言算是特別。大家都是這么說的。
可她絕沒料到中途竟會殺出個美貌過人的半大孩子。而連宋對那孩子的在意,似乎比當年他對自己,或者對長依都更甚。他雖只是單純疼愛那孩子,可焉知那孩子成年后,會不會變成另一個她,也愛上他,然后成為她的勁敵?
若連宋還同從前一樣,身邊并無什么在意之人,那她大可同他耗時間,寄望一點一點俘獲他的心,可如今,是不是應該改變策略了?
鄄邇深深皺眉,不自禁地將寫壞的紙揉成一團,緊緊握住。半晌后,她的手心忽然化出一團青焰,那被握成一團的微黃的紙驀地燃起,頃刻化灰,自她指間飄落而下。
子夜時分,楠子終于回來了,稟說扶瀾殿籠在一片結界中,她沒能進得去。不過天步守在外頭,接過了她精心挑選的珍稀藥材,還道了謝。她就趁機同天步打探了兩句。
楠子道,天步的說法與空山老的說法差不多,也說是那小公子在伏波殿守著夜優曇開花,連熬幾夜損了精氣,以致舊年的心疾復發,才在太子的正殿里暈了過去,如今人已醒來了,沒什么大礙,需服藥調養罷了。至于扶瀾殿的結界,則是那小公子人小,皮猴子似的活潑慣了,三殿下因怕他在殿中待不住偷偷溜出去,才將整個宮殿都給結了結界,乃是為了拘束那小公子之故。
楠子還報,說天步說完這番話還長嘆了一句,道正在殿中照看那小公子的三殿下也很煩心。她聽天步之意,因那小公子一向是在天上的藥君處調治,只服藥君的方子,故三殿下好像已有回九重天的打算了。
夜燈之下,將探知的情況稟呈完畢后,楠子有些不甘地問鄄邇:“難道我們就這樣讓三殿下離開嗎?”
鄄邇站在窗前,遙望著漆黑的湖面,冷淡地笑了笑:“不,太子和那小孩可以走,但他要留下來?!?br/>
楠子不解:“女君要如何留下三殿下呢?”她想到了一種可能,不禁變色,“女君是還要……傷害自己嗎?”
鄄邇低眸:“同一種方法用兩次,你當他是王考那樣的蠢人嗎?”她閉了閉眼,“打開星令洞吧,他對星令洞感興趣,如今,只有這個能將他留下來了?!?br/>
楠子一窒,驚懼又駭異:“打開星令洞需要女君您的魂印,可如今您的身體……”
“無妨?!臂策兓厮瑴啿辉谝馑频模暯?,“只要……一切就都是值得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