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同人
心中有事犯猜疑,謀望從前不著實,幸遇明人來指引,諸般憂悶自消之。乾坤日月浮,中校營長里德現在成了優素福旅長的下屬,護士長萬里子令人意外地當上了院長,梅麗爾現在是副院長,梅麗爾聽同事們說,萬里子和醫務委員會的領導“有一腿”,大家還風傳,之前的調查工作組到醫院了解、核實有關情況,在個別談話時,萬里子說了對梅麗爾和里德不利的話……兩口子現在過的是灰色的、庸庸碌碌的日子,上班、回家、上班,夫妻倆在居延什么都嘗試了,什么都見識了。只是三個孩子準備考研到鹿門留學幾年的費用,里德和梅麗爾負擔不起,一年總共要120萬元,倆夫妻為此愁得頭發華白,真個是駝子上山------錢(前)緊。
較長一段時間,梅麗爾和里德做著噩夢:夢中,梅麗爾走進一家豪華的商店,墻上掛著壁毯、各種珍寶,梅麗爾聽到醫院的同事們正在和店老板討價還價,要把梅麗爾賣掉。店老板從柜子里提出來一袋子錢,同事們在數錢,兩個當地的游擊隊員把梅麗爾的頭發纏在他倆的胳膊上……“叮叮叮……”鬧鐘響了,梅麗爾被嚇醒了,驚叫了一聲。她一次也沒有把各種恐怖場面的夢做完過。
夢中,里德乘坐伊爾65軍用飛機從萬相臺首都飛往香爐峰,舷窗外出現了山巒,陽光漸漸轉暗,忽然,飛機墜向無底深淵。他被居延一層層厚厚的紅土給埋住了。里德像個鼴鼠一樣扒土,怎么也扒不到有光亮的地方,他喘不過氣來,扒呀扒呀……
里德對有一個夢記憶猶新------老師問:“同學們,說說你們的爸爸是什么人?”學生們都把手舉了起來,“我爸爸是醫生。”“我爸爸是警察。”“我爸爸是律師。”里德的三個孩子一聲不吭。“拉契特、盧克、寶拉,你們不知道你們的爸爸是干什么的嗎?”“他……他在居延當‘漢尼拔’……”
如今,里德沒有足夠的勇氣看山,一看見崇山峻嶺,他馬上覺得有人會從那里射擊,子彈從四面八方向他射來,有個新兵蛋子跪著,一邊哭一邊祈禱,里德真想知道,他在祈求什么?大伙在居延都有所隱瞞,誰也不會袒露自己的內心,每個人都嘗到過失望的滋味……
不管怎樣,日子還得過下去。按上頭安排,里德和士兵們一起為未來的兵營、食堂、部隊俱樂部打樁。上頭給大家都發了TT44手槍,這種手槍只能用來自殺,或者賣給當地的農民。大家的裝束好像是一群游擊隊員,大多數人穿的是運動衣褲、旅游鞋,里德的一身打扮和士兵差不多。氣溫高達五十多攝氏度,旅長優素福要求里德打領帶、整裝,因為軍規里要求都要整裝。
里德又被派去收尸,停尸房里,一口袋又一口袋炸成碎塊的人肉,讓人快要休克!總之,當下的里德是捏鼻子吹螺號------忍氣吞聲。接下來的半年里,里德和梅麗爾看著露天電影,曳光彈飛向銀幕,他們照看不誤。他們打著籃球,遠處的敵軍開始掃射,他們任子彈飛來飛去,照打球不誤。運來的影片都是表現戰爭的,表現政治偶像、大咖的,或者描寫妻子“出軌”、老公包養“二奶”、“小三”的……大家想看的是喜劇片,可是根本不送喜劇片,里德恨不得端起自動步槍把女主角釘死在銀幕上!銀幕是用五六條床單縫起來的,掛在露天,月下山頭,觀眾坐在白色的沙地上,月光盡灑,沙似雪……
現在,里德每天喝一次酒,每瓶伏特加酒要40元。伏特加是從萬相臺運來的,海關規定:每人可以隨身攜帶3瓶伏特加和5瓶葡萄酒,啤酒不限量。于是有人把啤酒倒出來,灌上伏特加,那些貼著“巡司溫泉富硒礦泉水”或“泓硒泉”標簽的瓶子,喝一口——其實是40度的伏特加。為了省錢,里德喝過飛機上用過的廢酒精。里德現在還負責帶新兵,他提醒新兵:“你們什么都可以喝,但不能喝防凍液。”可是,新兵們到達之后幾天,便開始找醫生。晚上值班的梅麗爾接診問:“什么事?”“新兵喝防凍液中毒了……”里德和老兵們混在一起瘋魔,吸毒,吸飽了,就會產生各種幻覺,里德覺得每一顆子彈都在朝自己打來,夜里吸,然后幻想聯翩,整夜夢見老爸、老媽、三個孩子,夢見自己摟著老婆愛愛……里德的幻覺是有顏色的,好像在看3D電影。一開始,居延人的商店向里德他們出售毒品,后來他們干脆白送:“吸吧,外國人,給你,吸吧!”當地的孩子們邊跑邊把麻醉品塞給士兵。
里德的營隊被派遣去搜查一座叫寒山寺的村莊,他和一個小伙子并排走著,小伙子用腳踢開一家農舍的門,機槍迎面朝他射來,這名小伙子身上挨了8顆子彈。里德火了,下令見什么就殺什么,甚至畜生也不放過。可憐的驢,毛驢犯了什么罪?居延的毛驢像兒童一樣,脖頸上也掛著護身符。當里德他們火燒麥田時,一個新兵心里可不是滋味了,因為他也是農村人。過去在鄉村的生活,能回憶起來的都是美好的事,不僅僅是童年。這個新兵想起自己躺在風鈴花和野菊花叢里,想起自己怎樣在篝火邊烤麥穗,邊烤邊吃……天太熱了,農舍的鐵皮房蓋好像都要曬爆了。麥田一下子就燒了起來,火勢熊熊,到處散發出糧食的味道。火苗也把里德童年記憶中糧食的香氣勾揚起來了。
居延的夜不是慢慢降臨,而是突然砸落到人身上。白天轉眼成了黑夜,就像你原本是個娃娃,一下子成了青頭仔,這是戰爭的力量。下雨,你能看見雨點,可是沒著地就消失了。里德通過衛星差轉信號電視接收器觀看萬相臺的有關相親節目,他為人世間還有另一種生活感到滿足,但那種生活已經打動不了里德的心……
有時,梅麗爾想把見到的一切都寫出來,寫成詩。在軍醫院,有個沒胳膊的人,他床上坐著一個沒腿的人,在給母親寫信。有一個當地的小姑娘,她從一個萬相臺戰士手里拿了一塊糖。翌日早晨,她的雙手被人剁掉了。梅麗爾想把發生的一切都寫出來,不加任何議論。天在下雨,只寫這樣的事,天在下雨,不加任何議論,不管是好是壞,反正天在下雨……
很久沒有“房事”的里德煩悶時就會發呆思考:什么人需要這場戰爭呢?看來,士兵們是白白送了命,我也可能白白死掉。士兵像子彈,隨時準備射擊,上戰場就是去殺人。別人可以被殺死,但我不能被殺死。可以殺死別的人,但殺不死我,我的頭腦接受不了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可能性。
一個冷雨夜,里德營長與副營長克萊默一起帶隊執行任務,身高2米的克萊默到居延剛好3年,他最煩別人問他:“你為什么不去打籃球?”這回,是他第一次和里德共同率隊執行任務。清晨,一個新兵的皮鞋后跟掛住拉桿,聽到引信“砰”的一聲。這個時候,新兵們都不會想到要趴下,不是趕緊匍匐在地上,而是驚異地朝發出聲音的方向看一眼,結果身上挨了幾十個彈片。坦克被炸得像掀起蓋子的罐頭盒,滾桿、履帶都被炸斷了。駕駛員想從艙口出來,僅伸出兩只手,就再也爬不動了,只能和坦克一起被火焰吞掉。回到兵營后,誰也不愿意睡在死人的床上,等新兵來了,老兵們就把他稱作“接班人”,并說道:“你先睡在這兒,睡在這張床上,反正你沒有見過他。”有的人拋下孩子,孩子成孤兒;有的人“走”了,好像是根本不曾來過人世間。